温常乐往船头瞥了一眼,正好能看到师父细密的睫毛在细碎的阳光下投下一片令人心动的阴影。
如果不是浮云塔坠海那血腥的一幕,他们师徒彼此间应该都不是如今这番模样吧?
平日里师父爱护徒儿,徒儿倚赖师父,仿佛是仙界中令人称羡的一对师徒。
但是他们彼此之间都清楚,有一根陈年旧刺深埋在血肉深处,彼此都默契地不提起,但也没有片刻遗忘。
每当想要敞开心扉的时候,那根刺便突兀地戳了出来,横亘在两人之间。
谢灵川先开口了,声音很柔和,很安然,仿佛燥热午后一股掠过清溪的风,让温常乐郁结的心境平复下来:“常乐,那等你想说的时候再来找我说,好么?”
“......”
谢灵川探手拂过一支支蓬勃挣向天空的翠绿枝条,道:“你从玉山带回来的那枚药丸,我已经送去悬壶馆检验了,杜大夫说最早明日就能给我们答复......”
温常乐嘴一张,被他嚼来嚼去的那支芦花歪到一旁,貌似漫不经心地道:“明日才给答复么?杜大夫可是白姨的亲传弟子,应该一见那药丸,就该想到点什么了吧?”
“杜大夫素来为人谨慎,就算心中有什么想法,没有十足的把握,想必也不肯轻易开口对旁人说。”
“师父,你可是他恩师的独子,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旁人’。难道他没有像你一样察觉到这药丸的成分很像定神丹么?”
谢灵川似乎浑然不觉温常乐语调中微微的讽刺之意:“没有,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瞧他那神情......应该也与我有着相似的推断吧。”
“这可奇怪了,定神丹的配方乃是绝密,在谢伯伯夫妇过世以后,只怕除了你和悬壶馆的杜大夫,连仙界都不见得有几个人知晓。漠瀚海可是血族第一大将,破天的心腹,他为何能有这种类似定神丹的药丸呢?”
谢灵川收回抚弄花枝的修长的手,专注地盯着掌心,道:“我爹在我娘过世之后,曾和我说过,当年在幽玄之宫发生兵变之后,使节团中的那批定神丹就失踪了......元老们本以为是埋在了血族神宫,但现在想来,或许在大火或者雪暴中被破天的手下偷走了,也未可知。这种药如果落入他们手中,稍稍加以改进,想必能给他们很多助益吧。”
温常乐想起了某个模糊的白衣丽影,道:“如果当年失踪的定神丹落到了血族中的大祭司巫姬手里,或许她能推断药方,加以仿制。毕竟她当年可是和白姨齐名的医道圣手。”
“巫姬?”谢灵川喃喃吐出这两个字。
这个诅咒般的名字仿佛利刃,斩碎了悠长的夏日时光。
眼前的紫莲、碧叶、蝉鸣、蛙声皆尽破碎、模糊、飞散,只剩下那一袭如鬼魅般的白衣丽影。
在十年前的鸣凤谷之战中,血族与玄衣卫战事正酣,却只见她一袭雪色巫袍,银发飘飘,挥舞着血红的荆条刺,如同修罗地狱破土而出的女战神一般,自九天之上飞速坠落,杀入血族与玄衣卫厮杀的战场,令交战的双方都齐齐一震。
那个状若疯癫的女人双眸的碧色浓手执荆条,左右劈杀,倒在荆条刺下的既有全身黑衣的玄衣卫们,也有银发碧瞳的血族——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疯狂竟不分敌我。
荆条刺所到之处,只见血肉纷飞,残肢乱崩,哀嚎声震林野。
当时,谢峰已经在混战中被血族的獠牙咬伤了肩膀,谢灵川护着父亲且战且退,手执血荆条刺的女祭司杀到父子二人跟前时,年少的谢灵川竭尽毕生修为的极致,才堪堪格开那宛如狂舞血蟒一般的荆条疯狂的攻击。
那样狂至巅峰的速度,那样疯如入魔的神情,哪怕隔着十年漫长的光阴,依然如刀刻斧劈般清晰。
后来,便是那个传说中邪恶的化身——血族之王破天从天而降,带走了这个状若疯癫的女祭司。
紧接着,谢峰率领的玄衣卫军队不敌血族精锐,又迟迟等不来援军,便且战且退,退入了揽月山最高处的浮云塔中。
漠瀚海驱策着血族精锐攻入塔中,他自己则在外围指挥。
谢灵川被闻讯赶来的温常乐不顾一切地拦住。
温常乐和碧螺一起,将一心想去支援父亲的谢灵川拖下揽月山。
当温常乐死命拖着谢灵川没入遮天蔽日的密林中,躲开漫山遍野搜山的银发碧眼的血族之后,山顶陡然传来撼动天地的巨响。
谢灵川和温常乐惊骇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密林匆匆的枝叶,望向山顶——
那矗立在天鸿国南境仙山最高处已逾千年的黑塔竟“轰隆”几声,在万民惊骇的目光中陡然晃动起来,接着便以锐不可当之势,坠入揽月山的山体之中。
浮云塔中的自毁机关启动,它穿透山体,坠入幽冥海了!
“父亲——”谢灵川眼前一黑,坠入无涯的噩梦。
战火平息后,谢灵川和温常乐再没见过那个美丽疯狂的血族女祭司。
后来,仙盟的情报机构天机阁打听到,这血族女祭司似乎是因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之事而神智失常,破天设法替她医好之后,她便忠心追随破天,一心一意只要屠尽天鸿国人而后快。
夏日午后的莲花深处,小舟轻荡。师徒二人一坐一卧,目光相触。
“可是做这药丸的目的是什么呢?当年白姨炼制出定神丹,是为了缓解血族天生的嗜血之欲。可凡人又没有嗜血欲/望,如果在玉山,漠瀚海强迫陈家村的村民吃的是定神丹的仿制药品——没道理呀,这完全说不通。”
“这也是我的疑惑之处,但那药丸太像定神丹了,不论是色泽还是气味,都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