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胧西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
竹清和老白再次隐匿,二人独自乘着马车,沿着胧西州府主路遛了一圈,在一家名唤“归去来”的客栈前停了下来。
眼尖的小二熟敛地让门前的马夫将马车停去后院,自己热情地迎上来招呼:“二位客官,要几间房?我们这上好的厢房,次日有早食的。”
林晚雨:“一间。”
苏崇光:“两间。”
林晚雨和苏崇光几乎同时将银钱往柜台上一拍,斩钉截铁,不容置喙道。
小二打量了面前的二人,目光落在林晚雨受伤瞧着的那条胳膊上,收了林晚雨的银钱:“这位客官手不方便,住一起方便照看,既然同路,您就委屈一下吧,我们这客房啊,还算宽敞。”
苏崇光:“......”我不需要劝说。
他心里只是担忧自己的状态被林晚雨看见,倒不是拘泥别的什么,被小二这么一说,气氛变得有些古怪,他又怕林晚雨胡乱猜想,便收起了银钱,没再说什么,跟着小二上了二楼。
二人并不是第一次在一个房间里独处,但两个人各怀鬼胎确实实打实的第一次,因此两个人都多少有些尴尬。
林晚雨走到榻边,十分体贴地问:“师兄,你睡里边还是外边?”
苏崇光:“......外面吧。”
林晚雨:“......”我在说什么啊?还不如不说呢!
苏崇光在窗边站定,推开窗子,喧嚣的闹市声扑面而来。
有点吵。
林晚雨决定留点时间给苏崇光,便率先宽了衣衫,爬到榻上去了。
苏崇光关上窗子,吹灭了油灯,回到了榻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切感知和感受都被无限放大。
他平静地躺在榻上,试图睡着,却发现自己手脚发麻,身体在一阵胸闷喘不上气的窒息感中颤抖。
他试图攥紧拳头,却发现根本没有力气,闭上眼睛的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看过的书,书上的内容,慢慢变得迷糊。
他有点害怕闭上眼睛之后,再也想不起来自己看过的那些内容,于是只好重新睁开眼睛,眼睛又干又涩,他却不敢闭上。
颈椎和双肩像被人压了两块巨石,坠着他半截身子丢进水里,水很凉很凉。
吵到身边的人,他无力地动弹了一下,怕稍微地动静使得他像陷入了激流勇进的漩涡,将他整个人卷了进去,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这一刻,他真心希望林晚雨将他打晕。
越躺越精神,可他脑海中却没有任何纷繁复杂的梦的这种感受很不美好。
翻来覆去也躺不住之后,他轻手轻脚坐起来,趁着忽明忽暗的月光透进来的光照在林晚雨的安静睡着的样子,将他看了个仔细,才披了衣衫,在旁边点了一盏油灯,就着油灯的火光,打开了林晚雨的那本家书。
林晚雨将他所有动静尽收心底,只是他不想让他知道,林晚雨难得当个“体己”的人,纵观全场,却没有点破他。
但是这人不好好躺着,爬起来做甚?直到帐外亮起了微弱的火光,他在苏崇光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身,往光的那头瞟去——竟然深更半夜爬起来看书?
林晚雨没来由的想,苏崇光医术那么精湛,为什么不试着给自己医治一下,难道他也拘泥那句“医者不自医”吗?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苏崇光虽然说话刻板,但他绝不会做这么因噎废食的事。或者其实他已经尝试过了,但这种状态没有得到任何缓解,反而愈演愈烈。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林晚雨突然有种寝度伏枕,摧心剖肝的感觉。
火光轻轻晃动了一下,一阵微风钻了进来,明明在这个季节应该是心旷神怡的风却让苏崇光感觉到寒冷,刺骨的寒冷,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伸手抚了抚,发现竟然能看到自己往外呼出的热气。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周身从心肝脾肺肾到骨头,精神游走到哪里,哪里就剧痛无比。
苏崇光看过所有的医学典籍里面,都未曾有过这种病症的描述,他拢了拢衣衫,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矛盾,明明知道自己产生这种不适是因为与焚香共享灵神,两者一旦感知不到对方,双方都会有所反应:焚香弄出水患和地震,反应在苏崇光身上,就是全身上下的不对劲,却没从医治。
苏崇光突然打了一个不大响的喷嚏,他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帐中人。
林晚雨才回过神来,连忙闭上眼睛。
果不其然,下一秒,动静的制造者,就蹑手蹑脚走过来,给他掖了掖被角,又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刚要转身回到桌边,林晚雨突然将他一扯,苏崇光浑身一软,被他推倒在榻上,林晚雨道:“师兄,既然你睡不着,不如我们做点别的事。”
苏崇光碍着他背上的伤,没有立刻把他撅下去:“林昀,你别闹了,背上还有伤!”
林晚雨一只手锁着他,这换做平常,苏崇光早反客为主了,但是被林晚雨这么抵着的时候,苏崇光发现自己竟然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打嘴仗。
许是感受到苏崇光似乎没有什么力气,林晚雨体贴地放开他,自顾自起身:“既然师兄睡不着,那我陪你看看书吧,我猜你还在看我的家书——瞧,我猜对了。”
他走到桌前,举着那本书晃了晃。
苏崇光没了脾气,有点无奈道:“你跟着起什么劲!赶快睡你的觉!”
“不陪师兄感受一下彻夜难眠的滋味,怎么能算得上伉俪情深?”
林晚雨抽了把椅子,煞有介事地在油灯前摊开书来。
他这一句“伉俪情深”快把苏崇光的牙酸掉了,他道:“你这词是跟贺图司学的吗?还有,这种感受,我并不想分享,你快去睡吧,别闹了。”
林晚雨像听不见一样,干脆坐了下来,嘴里念叨着:“咦,我看到哪里了?哦,找到了。”
苏崇光拿他没办法,只好走过去,想着趁他不注意给他扎一针,谁知那人却像是看出穿了他:“呐,我先说好,坐我旁边可以,别想着再给我扎一针,你也没有力气把我抱回榻上,所以就别耍小心机了,乖乖陪我看一会儿书。”
苏崇光:“......”
林晚雨似乎有意制造点动静,让他分散注意力,不那么难受,一边看书一边念:“蚩尤与黄帝大战,但抵不过黄帝的猛烈进攻,节节败退。但在双方交战之时,蚩尤发现一团亮光从天而降,他追寻着坠落方向而去,发现这团光亮有吞噬一切的力量,于是打算以此炼化成武器,蚩尤坐骑挺身护主,却被蚩尤反过来将坐骑战虎与那一团光亮之后的巨石炼制成为虎魄。蚩尤拥有虎魄之后,战斗力猛增,天地之间血流成河,而蚩尤最终也遭到了虎魄的反噬而死。”
他的声音在夜晚听起来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像一泓清泉淌进了干涸已久的小溪,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舒心。
“师兄,你说,焚香是不是就是用这个虎魄造的?”林晚雨读完,试着与他互动。
“可能性很大。蚩尤死后,蚩尤族人并没有全部覆灭,他们一直与神农族等族群生活在一起,后来局势稳定,最终黄帝创造出了一线生机,这片土地才归于稳定。”苏崇光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林晚雨道:“困了?”
苏崇光点点头:“有点儿。”
林晚雨提议:“要不我哄你睡觉?”
夜很静,油灯灯芯的火尖烧断,焦灰掉落下去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要不我哄你睡觉?”
放在心尖儿上如是说。
任谁都会忍不住去臆想对方说的“哄”,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苏崇光也不例外。
他拨了一下油灯,拿起置与一旁的剪子剪断了烧焦的灯芯,饶有兴趣地歪着头问他:“怎么哄?”
林晚雨想了一下,道:“像娘亲哄襁褓小儿一般。”
苏崇光举着剪刀的手一怔,随即从善如流道:“没想到阿昀竟然有这种本事。”
林晚雨笑笑:“师兄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是说给你唱睡前歌曲,毕竟我在昌都跟着内史大人听了不少小曲,有些听起来很幽远的,我好多次都听睡着了。”
苏崇光放下剪子,板着脸道:“纸醉金迷。”
得,哪壶不开提哪壶,又给人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