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甲实在架不住这阵仗,对崔有志道:“崔大人,管管你的人,我领弟兄们先回去了。”
他学林晚雨脚底抹油的本事,决定无视跪成一地的村民,喊了一声:“弟兄们,走,打道回府,喝黄连水去。”
众弟兄们表示:听你这么说,我们觉得还是这里呆会儿比较安全。
俞鸿飞、楼兰等人相继回到了县衙,苏崇光让御医院的姑娘煮了几大缸茶水,让她们几个在门口等着众人回来挨个儿领走一杯。
配方当然不是黄连!而是苏崇光根据大水之后可能会爆发的霍乱和痢疾等脾胃虚弱问题,针对性地挑了金银花、夏枯草、蒲公英、白菊花各三钱,生地、鱼腥草各三钱,熬成一盏的配方熬制的。
清热解暑,生津止渴,这伙人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喝点凉茶最好不过。
受到黄连威胁的河岸边回来的士兵们对姑娘们热情端来的茶水迟迟不敢下嘴,直到俞鸿飞上前,大剌剌一饮而尽,堆着笑意犹未尽地讨要:“医官大人,再来一杯呗?”之后,他们才将信将疑抿了一小口。
这一小口下去,唇齿间,迅速被带着淡淡的中药味的香甜侵占。
一杯下肚,好似一天的疲乏都被驱散了,围着医官们喊着“再来一杯”。
林晚雨背疼得厉害,但他不敢在苏崇光面前表露出来,正襟危坐在堂中央的椅子上。
苏崇光端着一碗茶放到他旁边,立在他面前。
苏崇光眼中的林晚雨带着几分疲倦,嘴唇干裂,起了一层皮,这是烈日下久晒地结果。不仅如此,林晚雨鲜有坐得如此拘束,苏崇光猜大概是肩背犯疼得厉害,如若不然,按照他那位大少爷的做派,劳累一天,绝不可能是这个姿势。
林晚雨被人看穿心思似的转移话题,目光落在来人放在他手边的那一碗酱油色的茶水,他挑着眉,满脸拒绝地试探道:“黄连?”
苏崇光的表情看不出好坏,反而冲他挤了挤眼:“你尝尝。”
林晚雨虽然觉得他师兄不会这么惨无人道给他喝黄连,但这人布药施针毫不含糊,可能真能干出这种事儿啊,毕竟他是个良药苦口挂嘴边的人。要是真苦不堪言,那他再向往日里缠着他要甜蜜饯儿好了,打定主意之后,他便有点悲壮地将茶杯举到了嘴边,试探性地呷了一口。
意外的,有点甜,唇齿间萦绕着金银花和甘草的味道,这一口下去,林晚雨觉得自己心肝脾肺肾都得到了净化。
苏崇光见他好半天没动静,有点迟疑地问:“怎么,不好喝?”
林晚雨坐在椅子上,苏崇光站在他身侧,突然俯下身子,低头舔了一下他的唇缝,退开,兀自品尝了一下,自我评价道:“是有点甜了,我下次少放点金银花。”
林晚雨:“......”师兄,你这有点犯规了啊。
堂外,在床上躺了一天的贺图司闻到香味,跑出来,从俞鸿飞手里抢过来,喝了满满三大碗。
酣畅淋漓的贺图司抱着碗问:“俞老兄,小苏大人呢?”
“堂里坐着呢,正等着崔大人回来。”俞鸿飞朝里面指了指,转身安顿士兵们的晚饭去了。
贺图司一进内堂,就看见苏崇光俯身倾在林晚雨面前,看起来十分亲密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正犹豫要不要退出去,崔有志哆哆嗦嗦地回来了。
贺图司轻咳一声,两个人闻声,退出一些距离,看向来人。
贺图司一屁股歪进椅子里,苏崇光觉得贺图司某种程度上与林晚雨实在很相似,比如坐相,从来都是怎么舒服这么来,绝不肯为难自己。
崔有志往地上一跪,客套地向林晚雨道谢:“下官替河西百姓拜谢苏大人。”
林晚雨睨了一眼,恢复了作为尚书大人的正色语气:“崔大人,见外了。起来说话。”
崔有志依旧站着,在朝廷上官大一级,难免让人惧怕。他也不勉强崔有志坐下,即便是坐也可能如坐针毡。
俞鸿飞姗姗来迟,却也径自坐了下来,于是堂上几个小辈坐着,唯一上了年纪的崔有志唯唯诺诺的站在中央,却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和谐。
”南岸一些地势相对高的地方,受灾程度相对小,崔大人,先将南岸所有百姓转移到北岸,集中安置。”
崔有志取了纸笔,将林晚雨说的话记了下来。
“师兄,接下来麻烦你了。”
苏崇光“嗯”了一声,吩咐道:“水灾过后,第一阶段的疾病将会出现,比如霍乱和痢疾。俞将军,辛苦你明日统一安排士兵们挨家挨户通知,今日不可饮生水,尤其是自家取的井水、河水、湖水、或者塘水,必须要经过高温,烧开之后才能饮用。打水的铁锅、木桶盆类器具、水缸一类的,需要日日清洁,不可以长期重复叠加使用。”
这一串他说的很快,俞鸿飞压根没跟上节奏,结果苏崇光说完,那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俞鸿飞从来没遇到比这更尴尬的场景,干咳两声,道:“麻烦大医师您再说一遍,我写下来,让士兵们照着誊抄一遍,分发下去吧。”
崔有志年纪虽大,但写起字来却非常快速,他难得跟上了苏崇光的思路,第一次毫不胆怯地对上苏崇光的眼神:“大人,我记下来了。”
俞鸿飞大喜过望,不用记这不可、那禁忌,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林晚雨坐在县衙的椅子上,满脸笑意地看着苏崇光,示意他继续说。
“崔大人,县衙还有多少库存粮食?北岸虽农田不多,但基本供给应该差不多吧?”
崔有志又不敢说话了,他发现,苏崇光说话时,比林晚雨的压迫感更强,他不敢说“差得多”,更不敢说“不差”,被苏崇光那么盯着,他又不敢言语了。
河西不出问题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一出问题那就是哪里都有问题。这是昌都处理问题的一贯态度,他没见过也听过。
他觉得这次大概在劫难逃了,但还是任劳任怨地拿笔写着。
苏崇光见他没有回答,又道:“虽然灾情严重,但有一点望崔大人心里有数,这腐败变质或被污水浸泡过的食物,是绝对不可以入口的。淹死、病死的牲畜、豢养的山鸡野兔等,更不可以食用。”
林晚雨听到此处忽然开口:“崔大人,我可听说,有人吃了啊,你们河西也不是穷乡僻壤,至于差这一口吃的吗?管不住嘴,命就没有了。”
崔有志没法否认,第一天水冲下去的时候,还有人专门划着自家的船去水里捡吃的。看到在水里扑腾的鸡、鸭就往自己船上搬,他当时睁一只眼闭一眼,就当没看见,捡就捡了,也不能闹出什么大乱子,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泡在水里的都不能吃了,他如临大敌,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生生说出一句:“请大人吩咐。”
林晚雨倒不是刻意为难他,只是明明很多事情是这个县太爷能做的,却非要等到他们来了才做,真的是无法理解,比如统计失踪人员名单,打捞尸体。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贺图司,那张蜡黄的脸。
林晚雨道:“崔大人,我建议你修一间公茅房,我看存善堂那些人还有跑去后山墙根儿边上解手的,你可知水灾过后,最忌讳这些?”
崔有志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崇光接着道:“白日我在北岸沿着河岸一带走访,闻到了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崔大人可知那是什么?”
崔有志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当地因为粮食富足,吸引了不少野猪前来觅食。当地人以为有利可图,家家户户便把野猪圈养起来,久而久之,形成了交易链。而那些圈养的野猪,排泄物全进了赤河,苏崇光闻到的,正是那个味道。
“崔大人为了河西百姓致富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可也不能因此毒害下游百姓,直接污染了下游水源。”
林晚雨在崔有志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中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忍不住拿话酸他。
崔有志当然听得出来这根本不是夸赞他,可是村民们圈养野猪排粪入河,他想不出法子,明令禁止又伤了村民和气与感情,他实在无能为力。
好在是苏崇光提替他解了围:“给崔大人提个建议吧,修建一个专门处理将这些排泄物的池子,一来保证了水源,而来你这南岸恢复起来,肥料也有了,自我消化。”
贺图司觉得,苏崇光不仅仅是个医师,还是个军师,无所不能,什么都能想到法子,但他这个人,心里想着好话,说出口就变了味:“你俩,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夫唱妇随,天生一对啊。”
苏崇光一怔。
林晚雨:“......”
俞鸿飞踢了贺图司一脚,他才发觉自己失言了,都怪苏崇光那三杯凉茶,喝完浑身的力气都散了去,整个人处于慵懒的游离状态,他忙着解释:“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说,这大医师,不仅医术了得,还匠心独运,有运筹帷幄之才。”
好吧,林晚雨准备好的白眼没处翻了,因为这一番话,又拍中了他的马屁。
苏崇光没理会贺图司,继续对崔有志道:“等南岸水完全退下了,估计南岸老鼠会横行,到时候还请崔大人费心了。”
崔有志点点头。
苏崇光觉得,硬仗在七天之后,那个时候基本症状都会表现出来,比如发热、腹泻。
但已经没有交代崔有志的必要了,那时候奚悲他们应该赶到了这里,交给他们,应该没有什么意外。
御医院的女医官们,日日去存善堂,对他们进行心理疏导,倒也不至于出现太大的偏差。
“交代完了?”林晚雨问。
苏崇光点点头。
林晚雨肩膀绷得难受的紧,他站起身:“今日辛苦各位了,俞将军,回昌都,我请将士们吃饭。”
俞鸿飞:“大人辛苦,那我们明日启程赶往廊清?”
林晚雨想了一下,道:“明日先休整一天吧!”
贺图司喝了太多凉茶,拉着俞鸿飞去放水,崔有志抱着一沓纸让县衙的人誊抄去了。
堂内只剩下了林晚雨、苏崇光二人。
两人目光都落在了对方身上,一个落在肩膀上,一个落在手上,几乎同时开口。
“阿昀,让我看看你的伤。”
“师兄,让我看看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