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独白(2/2)

姑父领着刘适择回了自己的家。

路上刘适择问“爸爸妈妈呢”,姑父没有回答;刘适择又问“我可以吃糖吗”,姑父看了一眼奶糖,说:“想吃就吃吧。”

刘适择在姑父家住了一晚,第二天被姑父送去上学。他还是没有见到爸爸妈妈。第二堂课是班主任的课,她走进来,用昨晚警察叔叔阿姨看他的眼神注视着他。

刘适择低下头,看着作业本,视线变成细小的灰尘,在笔画里积成碎裂干涸的墨水。他分外清晰地感受到视线的重量,沉重炽热,从他头顶上笼罩下来。

他抬起头,班主任已经不再注视着他了。她在看着摊开的讲义。然而她刚才的视线还在原处,成了一层包裹着他的茧壳。

他在亲戚家辗转了一段时间,最后被接到刘爷爷家。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都看到一种古怪的神情,像是观察,又像是忍耐。他的爸爸妈妈一直没有出现,大人低声谈论着什么,看到他走过来,立刻停止声音。他知道他们一定在偷偷议论,然而那些人不会告诉他。

起初是在刘老板家暂住,住了一年多,安排到最后也没个着落,竟然在刘老板家定居。

侯泰强让他管刘老板叫爸爸。那时候他就知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只是他内心还有一点小小的期望。侯泰强严厉的看着他。他觉得最好不要违逆,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爸爸,刘老板并不开心,也不生气,他的称呼像是叫了一团棉花。

刘老板的家比他的家要好,他家是平房。妈妈曾经和他说过,法官的司机是很有前途的职业,等法官做了书记,就能给他们分一套楼房。他不知道什么是楼房,现在他知道了。有台阶,很干净,每一间房间都比他家大,那就是楼房。

如果爸爸妈妈能和他一起住在这里就更好了。可惜他们不在。侯叔叔跟他解释说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他说这句话的态度很笃定,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刘适择平时不怎么和侯叔叔说话,也不怎么和刘老板说话。这个家里来来去去,他只和刘爷爷说话。然而刘爷爷几年后生病去世了,他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每天都在焦灼地等待,渐渐学会了把焦灼的心情压抑在心里,去照顾那个比他小了五岁,只会哭闹的男孩。四岁的刘志驽非常粘人,总是要和他在一起玩游戏。虽然他并不想和小孩子一起玩游戏,但是他知道忍耐。这毕竟是父亲朋友的家,他只是家里的客人,陪客人的孩子玩耍是他应尽的义务。尽管内心的恐惧和焦虑几乎变成巨大的黑蝙蝠。

父母再也不会回来的念头慢慢渗入他的大脑。起初,每个人都对他说,他们只是去了很遥远的地方。但他不能追问“究竟是哪里”,因为那些人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好像他们早已和他说了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是他太笨了听不懂。大概是他不会读空气,不能看懂不用说出来的事情。

一直到他在辅导教材上看到那句话,内心的恐惧终于压倒了理智的边界。他在语文课上哭出了声。老师走过来,看了他的课本,什么都没说,放下课本,用悲悯的眼光看着他。

那时候;刘适择知道,周围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其实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但是现在他不得不相信了。因为他没有任何借口说自己不明白。

走到现在,他读了那么多书,没有一本能解决他的苦恼。等待和希望,人类的答案怎么会是等待和希望呢?有什么值得等待,有什么可以希望?刘适择不明白。他只知道成绩好的话要钱会更加顺利。但他终究不敢大手大脚。侯泰强的眼睛冰冷,好像能看穿他的心事。他担心侯泰强问他钱都用来干什么了。虽然他从来没有问,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监督。

他从来没有被侯泰强斥责过,因此他十分恐惧。侯泰强让他想起曾经站在家门口的叔叔,有着同样成熟冰冷的眼神。可能KTV从业者都有这种震慑场子的眼神。可惜他们无法震慑刘志驽。刘志驽含着金汤匙长大,从来没有短缺过钱,或者关心。

在刘适择眼中,侯泰强对刘志驽简直是亲生父亲。然而刘志驽并没有变成他们期望中的单纯样子。刘志驽是他见过最复杂聪明的人,聪明而偏执,只从自己想要的角度触发。

他也没想过刘志驽会随便地找一个KTV认识的姑娘。刘志驽用四年时间迅速发胖,虽然本来也不瘦,但四年后的成果还是让人刮目相看,刘适择怀疑他光是进自己家门那半层楼梯都要喘不过来气。身边的女友白晓妮究竟长成什么样子,他也记不起,那女孩儿常年涂着烟熏妆,像个瘦骨嶙峋的熊猫非法成精。

他只记得白晓妮非常没有礼貌,说话没有道理,但刘志驽非常喜欢她。疏不间亲。他从来没向刘志驽提过他对白晓妮的意见。刘志驽也从来没有问过他。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不仅仅是繁忙美丽的上海,可以是国外。飘着红色枫叶的加拿大,满是阳光的纽约。

绥吉不是他的家乡,他是在空中漂浮的无根兰花,随风去往更远的地方。然而他终究没能离开上海。他始终记得导师找他谈话,导师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他只记得自己的表情,他躲在躯壳里,感受着自己的表情。身体和心灵一直不是相同的,身体以为自己保护得很好,没有泄露真实的情绪,然而心灵惊愕地旁观着身体。

很后来,他才迟钝地想,是不是刘老板不想让他离开,大概是他比刘志驽优秀太多了,继续走下去,会变成一个刘志驽无法触及的人。

在梦想破灭的那个月,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撞到天花板的失望。刘老板只愿意让他走这么远,他也只能走这么远,如果他以后有本领,以或许还有离开的机会,但是现在他不可能离开了。

在本科毕业顺利保研那年,他第一次去扫墓。他不知道扫墓的人都穿什么,特地去租了一身西装,到了墓地才发现大家都是随便穿的,甚至有女人围着红围巾,显得他一身漆黑颇为可笑。他穿着不属于他的西装,按照侯泰强给他的地址,找到了父母的墓地。

长久没有人打理的墓碑满是尘土。墓碑背面写着“一生艰苦,儿女常来”。虽然阳光明亮,墓地里却回旋着阴冷而宁静的风。站在墓碑前,一切愤怒和痛苦都烟消云散。和坟墓里化作尘土的亲人连接。死者为大,不管生前怎么样,都是过去的事了。刘适择慢慢蹲下,轻轻抹过墓碑前放贡品的小平台。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也不知道你们在什么地方,现在过得好不好。当年的事也没人跟我说,都是我后来自己听到的。是真的吗,你们只是给鹤广桥案的法官开车,就无辜被牵连?”

“我高中想学文,以后当法官。刘老爷子不让;我又想当警察,刘老爷子还是不让。他说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好,可是他让他孙子接手KTV。”

他摸着墓碑,身边甚至没有一张爸妈的合影,现在已想不起爸妈的样子。他们是高是矮,是瘦是胖,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如果他知道那天是诀别的日子,在那天之前他就会铭记爸爸妈妈的脸。他又想起八岁那年的颠沛流离。

没有亲戚愿意收留他,现在他当然明白,谁的日子都不容易,不愿意多养一个人;更何况他家的官司是鹤广桥案,亲戚不知道内情,当然怕惹祸上身。当时他什么都不明白,

在刘老板执意举办的研究生升学宴上,他终于见到了那位铁面无私的法官。她的头发已经银白,也做了母亲,用长了老年斑的手握着他的手腕。满是皱纹的脸上依稀残存年轻的模样。宴会厅很热,很吵,尽管空调开到最低,仍然无法驱逐厅里的热浪,本应是汗流浃背的七月,只有刘适择一个人,后背上鸟肌耸立,一阵寒意无法克制地流下来。

刘志驽确实从小就比别人理解他。他还记得18岁那年考上大学,他躲在卧室里玩游戏,刘志驽偷偷地钻进来,问他考上大学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从此就自由了。自从刘志驽15岁,他20岁开始,他忽然觉得刘志驽不是个孩子,更不是他记忆中的弟弟,而是一个心智远远比他要成熟的人。

他的生活范围是象牙塔,是同学,是他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的孤单浪潮,而刘志驽,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体会到了社会上的艰辛和苦恼。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家里的学霸,真正的学霸是刘志驽,弟弟只是不爱学习,或者说和学习没有缘分,但是弟弟比他聪明多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从这个角度去考虑,刘适择毫无疑问是不合格。他的神经质,他的敏感,可能他只能靠一张脸,生活在漂亮的面孔后面,但他内心深处永远是那个五岁时蜷缩在床上的少年。

没有人懂,除了刘志驽,混迹于KTV让他的接受度高得惊人。刘适择唯一能说几句话的人就是刘志驽,然而他不能和刘志驽分享感情上的事。男人不流行这个,说了有什么用。

然而刘志驽终究还是追上来了,千里迢迢,从绥吉到上海,出现在他的公寓门口,几天之内把他周围的关系搅成一团糟。刘适择几乎是纵容他的胡闹。他心里一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撞碎现在的生活,像是撞碎一片薄薄的玻璃。玻璃后面是全新的生活,和现在平行又完全不同。玻璃后的生活,是他错过的所有机会。如果他抓住错过的微小机会,就会搭上蝴蝶效应的尾巴,过着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每次和刘志驽对视,他都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刘适择不知道这种心虚感从何而起。好像他找男友或者女友必须经过刘志驽同意。刘志驽瞪着余澄霜,像他的守护者一样语出不逊。他甚至感觉有些可笑。他反而变成了在场的局外人。

刘志驽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他,疯狂地追求他,来自刘志驽的热情几乎将他灼伤。长久以来的冰冷让他不敢相信温暖。一直走在冰天雪地里,忽然被热烘烘地握住手,平常不过的体温将变得滚烫。更何况,他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变成一个表率,冰冷的,遥远的,像一颗闪烁在黑暗中的星。

表率的光芒并非来自他的内心,而是来自别人的夸赞。别人为他镀上一层遥远的光亮,而他只应该有、也只配有无边的黑暗与孤单。

或许他的生活里不能有无忧无虑的幸福,一旦他身轻如燕,很快就会被命运的巨浪拍击。一直焦虑的事不见得结果很差,但放心发展的生活一定会走入偏差。

为了逃避孤单,刘适择喝了很多酒;为了逃避亲密,他喝了更多的酒。他只记得坐在楼下看假山,听着流水哗啦啦地响,半梦半醒地回忆爸爸妈妈似乎带他去过水上乐园。忽然间刘志驽就出现了,说了很多甜蜜的话,向他保证:永不分离。

刘适择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头顶的湛蓝天空。望得久了,仿佛天空化进眼睛里。满眼都是湿润沉重的泪。在上海他什么都没有,之前倚仗的聪明毫无用处,他不过是淹没在上海里的最普通的一个人。

他忽然又开始好奇黄如琪为什么半夜三更地打电话,瞟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上午十点,她不见得有课。他顺手拨回去,那边无人接听。他试着发了两条微信,也没有人回答。

一种模糊而朦胧的不安在他胸口缓缓升起。如果他确实听到了,而不是梦到了电话那边的哭声。

他又试图联系刘志驽,那边也无人回答。他忽然发现,他不清楚刘志驽的飞机买了几点的票。故作清高的表率,让他现在无所适从。

※※※※※※※※※※※※※※※※※※※※

本文结束后一定会大修的

@格格党 . www.599d.com
本站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均由网友发表或上传并维护或收集自网络,属个人行为,与格格党立场无关。
如果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在24小时之内进行处理。任何非本站因素导致的法律后果,本站均不负任何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