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李铎握着酒盏回到自己的食案后,她还没来得及坐下,高阶上就传来了帝后起驾的声音。
众人起身拜送帝,主人公离开后,没了约束的宴会仍在继续,太子与几位皇子帝姬还在,宴会气氛似比帝后在时更加热闹了几分。
李铎吃了酒,心中难受,又不好提前退席,便借口吃多了想要透透气,随手招来一个小宫婢,叫她将自己领出了南宫殿。
“这里是凤栖宫的南花园,将军麾下可在此处稍作歇息,”十五六岁的宫婢手里提着华贵的八角琉璃宫灯,羞怯地抬头看了李铎一眼。
李铎爱笑,便向小姑娘笑了笑,结果小宫婢更紧张了一些:“奴,奴婢就不打扰麾下的清净了,奴告退!”
说罢,也不等李铎开口,小宫婢就将手里的宫灯塞给李铎,转身朝前头跑了过去。
李铎在原地愣了一下,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无奈的笑了笑,最后提着只能照亮脚下路的小宫灯,闲闲散散的在园子里逛了起来。
夜幕低垂,帝后又节俭,园子里没有点灯,好在月色朦胧,周围并非一片漆黑,李铎玩儿也似的寻着记忆里的路走了几段,觉着时间差不多够了的时候,她便取了一条相对近一些的单向小路,准备折身回南宫殿。
“沈妹妹你听我讲,沈妹妹!沈妹妹,你听我说啊……”一道被压低的男人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前面传来,伴着两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无处可避的李铎灭了手里的灯,闪身躲到了一旁茂盛的花木后头。
她不想碰到这种闲扯淡的事,丝毫不想。
片刻功夫后,清亮的月光下果然出现了两道身影,那男的追着女的,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沈妹妹,你不能这样凭一句不知打哪儿听来的闲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判了死罪罢?”男人趋步追在女子的身后,似乎耗尽了耐心,终于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女子的手腕:“沈妹妹!你冷静些,听我解释啊!”
李铎:“……”好巧不巧,这双男女正正停在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叫她李铎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两人所有的对话。
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的,似乎是不胜其烦了,她道:“王公子你莫要再这样纠缠不休了,你我之间本就只是两家长辈之间的玩笑话,我都不当真,你何必要揪着不放?”
躲在花木后的李铎饶有趣味地挑了挑单边的眉毛,她觉得外面那姑娘扯谎的本事还需要再练练。
果然,外头的那男人也听出了女子话语里的破绽。
哀求未果后,那男人的话语瞬间冷了下来:“齐沈懿,你也不想想你们齐府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境遇,你父兄在朝中又是怎样的一个窘况,你能与我国公府结亲本就是高攀,我愿意娶你为妻已经是我定国公府对你家的恩赏了,爷劝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王公子,请你自重,放开我!”女子挣扎着,却没能挣开对方的手。
“放开你?”男人不屑地笑出声来:“爷堂堂定国公府嫡子,看上的东西还从没失手过……”
定,定国公府……
花木之后,李铎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少年人死死地咬住自己的牙齿,浑身止不住的颤栗。
有那么一瞬间,李铎的视线似乎越过了十年的时光,再一次回到了蒹葭城城破的那一日,回到了那一段她此生都不会淡忘的血海深仇里。
长兄李铮活生生被羌奴的铁骑踏成肉泥,最后尸骨无存,父亲李恭德的尸首被羌兵挂在蒹葭城头,风吹日晒后,被做成肉干喂了羌狗。
而父亲的头颅,则被羌兵们砍下来,当作球一般踢着玩闹。
她的叔父李忠德,以及好几位堂兄,在身死之后被羌奴用细渔网罩着尸体,经了千刀万剐,最后只剩一副副血淋淋的森然白骨……
憎与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瞬间就冲毁了少年人所有的冷静与谋略。
前升平王爵,国舅王鉴,延误战机,临阵脱逃致使蒹葭城破,守城的李氏儿郎除了那个年幼未参军的李铎之外,所有人惨死蒹葭。
守城之战,五千数的李家守军无一人怯战后退,更无一人逃脱生还!
他们王家欠李家的人命,只以渎职罪夺职降爵怎么行?
自古以来,血债只能用血偿!!
当太子带人赶来时,定国公府的九公子王斌辉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
那厢,打人的少年人红着眼睛,沾了满身满脸的血,“他”似是一个嗜血的魔鬼沾了血腥,将过来拦架的人通通打翻在地,场面一度失控。
太子怕事情闹大,足足调派过来七八个魁梧高大的禁卫军这才得以将发了疯似的少年人拿住。
王斌辉似是被打死了,在宫人混乱的呼救声中,双目赤红的少年人面向北方双膝跪地。
疯疯颠颠嗤笑许久,少年人终于仰天长啸,哭声痛苦又压抑。
南宫殿里的人皆都闻讯而来,听见李铎的哭声后,知道些许当年事的臣工们无一不愧疚羞愧地垂下头,选择了别过脸去。
无论那件事情过去了几年,李家活下来的儿郎终究是不会放过王家,哪怕王家是君后的娘家,是太子殿下的母族。
事情最终还是惊动了中宫里的帝与后。
定国公夫妇连夜入宫,帝君宣了大半个太医署的太医过来,经过整整后半夜的救治,太医虽保住了王斌辉的性命,却没保住他的左眼和左臂。
李铎下了死手,不仅将王斌辉的左眼眼珠打出了眼眶,还把王斌辉的左手小臂被打得骨碎不能接,太医只好给他截肢以保命。
而那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人,最终也被帝君羁押起来,禁闭在了宫里头。
一夜过后,天渐渐亮了,太阳照常升起,百姓照常生活。
只是,当文武百官天光未亮的赶来上早朝的时候,却被宫人告知今日早朝暂停,一应急办事务交由内阁全权处理。
百官炸了锅,今上登基二十余年至今,除了当年太后薨逝以及蒹葭城破大将军李恭德战死,帝君下令辍朝三日之外,朝廷至今还从不曾再出现过暂停早朝的境况。
随即,有人打听清楚了帝君停朝的原因——李家的小三郎昨日夜里醉酒大闹凤栖宫,打伤了定国公府的小公子,帝君大怒,将李铎暂时关押在了功臣阁里。
……
秦国立国愈百年,功臣阁里供奉有三十六位功臣像,独李家就占了三个,他们分别是李铎的父亲李恭德,李铎的叔父李忠德,以及李铎的大哥李铮。
供奉功臣阁乃天下许多文人武将的毕生追求,可李铎却一点也不想要这些在别人看来是无与伦比的特殊尊荣。
她想要严厉却慈祥的老父亲回来,想要脾气温和的长兄回来,想要最疼爱她最宠她的叔父回来,想要可以带着她策马玩耍的堂兄们一个个都回来!
可是,可是,白骨黄土,他们早已谁都回不来了……
身上沾染的王斌辉的血迹已经干掉,李铎无力地跪跌在父兄以及叔父的画像前,她蜷在蒲团围成的垫子上,两手捂着脸,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
十年,那些仇恨在她心里整整积压了十年,那一年,阿兄李钊说,李家的大仇自然要报,但且要先找羌奴算账。
于是,作为蒹葭城破后唯一活下来的李家人,九岁的李铎义无反顾地跟着二哥李钊重整李家军!
他们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重整旗鼓,最终挥师北上,花了两年时间最终捣毁羌奴的王廷。
李家也算大仇得报!
阿兄总是说,他们肯定要王家的人血债血偿,但如今还不是时候。
李铎没有兄长的思虑深远,她虽然答应了阿兄暂时先不去招惹王家,但她曾当着天子的面发过誓,王家人欠李家的人命没有还,凡是王家之人,她李铎见一个打一个,打死为止。
那年至今,安居咸京的王家人再没和驻守北疆的李家人见过面,怎奈昨夜机缘凑巧,叫他们李家最年幼的李铎,正面撞见了王家排行最末的王斌辉。
只可叹一句头上三尺有神明!
国舅爷王鉴知道当年事情的始末,错由他始,为了维护整个王家的利益,以及帝王的血脉和颜面,他不能追究李家那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
勤政殿里,帝君和国舅并肩坐在最后一级金阶上,沉默不语中,两人不停地抽着旱烟,一袋又一袋,整个大殿都被那些搅着愁绪的青白烟雾笼罩了起来。
……
王斌辉昏迷未醒,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齐沈懿已经连着被帝君、中宫以及东宫太子分别召见过了。
在君后娘娘的凤栖宫里,王斌辉的母亲甚至拉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叫齐沈懿指证李铎故意杀人,目的想要李铎为此偿命。
直到当日下午,王斌辉依旧躺在凤栖宫里昏迷不醒,帝君扣押着李铎不能轻易放人,整个朝廷里没几个人敢给李铎说情,王斌辉的同胞大哥提着刀守在宫门外,誓要宰了罪魁祸首李铎为他幼弟赔罪。
终于,操劳一生的帝王在几方人的“逼迫”下再度犯了头痛病。
事情发生两天,已然成为了京中人新的茶余饭后谈资。
终于,第三天的时候,有人来到帝君跟前,为他献上了一条绝佳的好计策……
离皇族的奉先殿不远的功臣阁里,守门的禁卫军“扣扣扣”地敲响了阁门:“小李将军,有人来见。”
禁卫军禀报过后,功臣阁的绘雕门被人柔柔地推开,一个梳着垂发髻的女子悄声走了进来。
“怀化将军?怀化将军?”
四下里帘幕低垂,女子试探着开口,是那夜李铎躲在花木后时听见的女子的声音:“我来看看你,不知方便相见否?”
后来,任李铎怎么想也没想到,初初的匆匆一面,来者将会在她以后的人生中不疾不徐地书写出那样浓墨重彩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