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完成了博士的全部学业，终于正式的毕业了后，他回席家照顾席夫人，发现了他母亲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了。

有一晚，他跪在他母亲的病榻前，自责，说自己回去得不及时，不孝，未能尽足孝道。席夫人起身亲自把他扶起来，笑得一如往常般的柔和温婉，她说，古人说不孝有三，哪三者，你说说。

席澍清微微垂眸，低声回答了《十三经注疏》里的原话：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席夫人笑了笑，一言不发，闭眼躺下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读书人最讲究点到为止，都不大喜欢把话说得太明了，席澍清在听到不孝有三这四个字的时候就明白她母亲到底想表达什么了。

原来她母亲生命中最后的心愿是看他娶妻生子。

席夫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曾饱读圣贤书，即使是国家开放后思想变得更加西化，更加开明，也还是不能完全抛弃传统的婚育观。再者，作为一个母亲，希望看着自己的儿子成家那也是人之常情。这么多年，她就打擦边球似的跟席澍清提了这么一次，这已经很难得了。

席澍清整整沉默了一宿，第二天他给照片上的女人打了通越洋电话，那是他在米兰结识的好友，他跟她聊他的母亲，顺便请她帮自己一个忙，幸运的是对方通情达理，没多言就爽快的答应了。

那个女人比他小几岁，北方人，只是早就移民欧洲了，当时在米兰读声乐专业的研究生，她的家世相貌人品都是一流的。换句话说，她跟席澍清门当户对，非常登对。

席母对那个女人自然是非常满意，应该说是整个席家对她都很满意。就这样，顺水推舟的，席家迅速的给他们办了婚礼。

这整个过程轻描淡写不过几十个字，但在当年，真的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席澍清的痛苦，包括跟他逢场作戏、八风不漏的形婚对象也不能完全理解他。

席澍清明白自己的性向，让他跟一个女人逢场作戏真的太难了，他挣扎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做戏做全套，做得滴水不漏。

那是他过往的人生中，唯一一次在家庭和自己内心的意愿发生冲突时，把忠于家庭排在了忠于自己前面。

世事果然不能尽如人意。他们办完婚礼后的第五个月，席夫人的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和脑部，三个月后，席夫人与世长辞。生命何其脆弱，香消命殒快得恰似弹指一挥间。

打理完席夫人的后事后，那个女人的任务也正式的完成了。

不久后他们就办理了离婚手续，两人至今都没有因为那段形式婚姻发生任何的纠纷。后来那个女人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人，如今她都有三个混血宝宝了，席澍清和她之间仍然保持着纯粹的朋友关系，她于他有恩，也算是患难之交，这人情太重了。

他和她分开后周围所有的人都替他俩惋惜，都议论说果然是太远的距离只会消磨美感和感情，还是找一个离得近一点的对象比较好。

对此他从不做什么解释，都是一笑而过。

尽孝尽忠，他在他母亲的墓碑前烧了所有关于那段背离法律的、只为慰藉他母亲的形式婚姻留下来的痕迹，结婚证、喜服、照片等等的一切物件，他将婚戒抛入大海中。那枚金环如一粒尘土落入银河，瞬间就没吞噬得了无踪迹。

真的到此为止了。

自此，他从不主动的提及那段往事。

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了无牵挂的，只忠于自己了。

......

席澍清真的没料到宋姨还有与他那段婚姻相关的照片，有就有吧，这照片毕竟不是他专有的物件，然而，为什么就是好巧不巧的被那孩子看到了。

喻熹为什么不辞而别，定然是多想了，介意了。

快将近十年了，他早就已经能把那件事看得很淡了。但是，在面对心尖尖上的人，这事再被挖出来鞭尸，他也还是会心怀芥蒂。

连他自己都觉得堵，那喻熹呢，以那孩子的三观，肯定比他更堵。

那晚，席澍清如同毫无神智的行尸走肉，他拿着照片上楼，先去浴室放了一缸水，再去书房，在一个角落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像中世纪古籍的书，其实是一盒书本木盒包装的限量珍藏版的雪茄，里面整有20支，他拿出一支，把照片随手放进去，关好木盒，把它放回原处。

他用雪茄剪剪开末端，将雪茄点燃，赤脚走进浴室，整身衣服都没脱就沉进浴缸里。

席澍清从成年懂事之日起，就一直过得克己自律，如无必要，他几乎不沾烟酒一类有损身心的消耗品。即使是他喜欢雪茄，也很少碰。

他那一身定制的高光面料的深黑色西装，把整个浴缸映得如同墨池，免烫的硬料衬衫在水里也依旧挺括，他抽着雪茄，吞云吐雾，想着他那不堪回首的过往和很可能跟他一别两宽的小花猫儿，难言的痛苦感和寥落感充盈着整个身心。

浓厚的烟丝，白中透篮，浅黑色的水微漾，浴缸中的男人神色阴郁寂寥，俊逸的面庞像是用工笔细勾出来的一般，难得带着野性和危险的气息，魅惑至极，此情此景，随手一拍就可以用作时尚大牌杂志的封面。

他拿起手机，准备跟他的小花猫儿好好沟通一番，结果，微信页面的发现上正好是喻熹那个海绵宝宝的头像，他忙不迭的点进去一看。

这一看，波涛汹涌。

图三中，喻熹和一个像林黛玉似的女生肩并肩暧昧的站在一起，喻熹的手还搁在她的手臂上，林妹妹低头娇笑，喻熹勒抱着一只橘猫，笑脸盈盈，像是在跟橘猫说话，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的愉悦。青梅竹马，大概就是如此了。

拍一对杯子是什么意思？是你了？什么是你了，是只图中的女孩就是他的林妹妹吗。妹妹可也有玉没有？这是《红楼梦》里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问的一句原话。他这是把自己比作宝玉，把对方比作林妹妹了。宝玉和黛玉，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席澍清用尽了他在读研期间学的所有刑事侦查学的知识，从图中寻找着蛛丝马迹，企图拆解那两句话的意思，但是，越想越乱。他后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他以前什么时候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啊。

他的小花猫儿跑了，其实这事都怪他，在他问他有没有妻儿的时候就跟他全交代清楚了，哪会有这后面一出接一出的。

当真是悔不当初。

感情这个东西，真的毫无逻辑可言。

没有人知道他盯着那张图看了多久，他是所有看到那条朋友圈里想得最多但是评论得最精简的。

到了后半夜，他才留下四个字，杯子不错。

白色厚重的雪茄灰有的掉在瓷白的地砖上，有的掉入浴缸中，吸水变黑，浮渣点点，像死水湖里的腐物，整个浴室看起来凌乱肮脏，只有他，浑然不觉。

鬼知道席澍清有多想把喻熹揉进他的怀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