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现下情状应当警惕,伶舟归却恍若平常闲话一样,极放松地告诉她不必太顾忌,累了可以……说是那样说,做是不能,仅是安静再伏低几分。
而院落中终于再有了动静。
原本大喇喇阔坐的人陡然直起身眯眼往一个方向觑,那方也是黑沉的夜,不知她怎么就看出了不同,看过几眼后舒松变回原来不端正的姿态,但已无等待的不耐之感,手只是撑在桌上支着头。
再过稍许时候,她先前看的地方自黑暗中冒出一人。来人没有打灯,一身融于夜色的沉暗。
这人冒了出来桑反倒不动了,唯是她身旁的两个侍女齐齐拜了下去,口中喃念着奇异音调的话语。
再细看那人,眸色不同桑的璀璨,但同样夺目。
夜里能出现在这里,这个人的身份毋庸置疑。另一个质子,桑的兄长,榆。
二人的本名当然不是这样,仅是由外域之语译来的同音之字。
而他下一刻说的话也验证猜想:“妹妹?”与桑及她的侍女如出一辙的奇异音调,怪模怪样地叫了一句,不明白的人恐怕会以为是谁在阴阳怪气,其中也的确好像有那么一丝嘲弄之意。
桑笑得后仰,同样怪声怪气回道:“哥哥是装上瘾了?干嘛非这样说话,难听死了。”
“不会太久。”榆坐下意味不明道。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夜里寂静倒教人听得分明,何况是有意听窃。
听得懂的话听完了,他们开始说起不能随意教旁人听懂的话。
院落里的声音奇异又语快,一时男声,一时女声,不时又交叠一起,大抵是在商量什么事。说起故语难免放下些戒心,声音较先前大上不少,愈能够教人听得清楚。
屋脊上的两人确不能懂,但不知为何,都不约而同聚精会神地将那些听不明白的言语入耳。
一盏茶左右,话声渐顿渐停。
一句仿佛是警告叮嘱的话语做了结尾,而后再无话音。语义不通,可若非特意掩装,一句话的情绪不难听出。这一句过后,当走的走,当入门的入门,夜中只余风声。
两个梁上君子也已窃得欲窃之物,无声辗转归于夜色。
乐与数晨夕。
往日这时候,晨夕宫里寝殿的灯早该熄休,今夜无故长明。
一套夜行衣置抛在云屏后,云屏上投出轮廓鲜明的一道剪影。
暖黄明亮的烛光映辉满堂,另个仍着夜行衣的人端正过分地握着手等待,目不斜视紧盯一处。
伶舟归换好拿好衣裳,自云屏后缓步走出便见这样画面。如今她走是能走动了,但仍没有大好,不算便利。捺住笑意,走过去将选好的外衫披在贵妃肩上,坐在一旁燃炉煮水。贵妃拢牵肩上还未温暖起来的衣衫,欣喜又羞涩地咬咬唇,但毕竟不善言辞,只待伶舟归再发话。伶舟归却不急,等水滚开舀出一些烫了一方热巾出来递与贵妃,她接过后才往炉中放入早备在一边的姜片蔗糖,而后安静靠坐在纸张不断在写什么。
滚雾渐渐升腾起来,鲜姜辛辣的气味同蔗汁甘糖熬化出的浅甜味道温温交融,连带殿中都飘起暖辛。
“如何?”
“还是一样,不过……时日似乎拖长了。”贵妃说话的声音依旧很小,这回还带上了几分犹豫,抬头很快看伶舟归一眼又低回头:“你想知道他们,说的话吗?”
伶舟归诧异:“你听得懂?”
贵妃赶紧否认摇头:“不能,但我记住了,他们说的话。”也许会有偏差,但若有译本释音,大抵是差不到哪里去的。说完就见伶舟归目不转睛地凝看她,满满当当毫不掩饰的垂青,明朗天然,不知是否错觉,还能辩出一点不知何故像是怜惜的情绪。
没有人这样看过她,用这样简直像是,像是……在看什么珍宝的目光。不知所措瞪大眼睛愣愣回望,得到的答案更让她不知所措。那一点像是怜惜的感情也有了说道,那的确是在看待珍宝,看待不经意间拾到的沧海遗珠。
惊讶,欢喜,莫名的心酸逆年月而来。
拂走蒙尘的人自未察觉,伏案又写了一阵,将手中纸张递来:“我们对一下,看看有无偏差。”
结果并无偏差。
剩下的事便是找译本了。
几日后,夜灯依然长明。
伶舟归坐在书案前对灯细阅,除了手上一份有着清隽字迹的纸张,案上还摆着一本摊开的有不少注解标识难懂韵音的书本。
她手中纸张出现最多的是一个名字,并不熟悉但也不算陌生的名字。
她压低眼睑,阴影遮敛双眸。
门外折竹声音忽唤:“娘娘?”她这几日夜夜四更将尽才眠,对外对内说辞都是眠魇,故此折竹不时催问,不过今夜后不必了。
纸张书籍付之一炬,灯影沉沉熄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