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归微微紧眉,抽回手捏了捏怀中黑团的耳朵,心下顿时明了,对贵妃的局促视若无睹,未展眉道:“打算一直蹲着说吗?”
身体安稳落座,提着的心却还不能落回原处,轻得快教人听不清声音接着慢慢鲠涩道:“许就是俗称的,阴阳眼。但我平日并不能轻易看到鬼怪,我能看到的,是人身上的气运色泽。”
她实有些不敢去看伶舟归的反应,攥着避水珠的手再紧了几分力道。
“多数都是在……他们快死的时候,那时候会有黑雾笼罩其身,愈浓则死期愈近。”
她自出生就有这样一双眼睛,带来的却不是好运。童言总无忌,她至今仍可回想起她说了自己看到的事实后,亲人旁人露出的是何种让她记忆犹新的惊异神情。
不止是惊讶,那是看异类的眼神。
几日后那人如她言期死去,家人与那人的家人互道童言无忌,但不是真无忌。父亲沉着古板的脸像打量一样物件一样开始打量她,母亲沉默捂住她双目,好像这样就可以遮掩住她不该看到的,挡住其余投来目光的异样。
未成事实时,是异类,真结此果时,是怪物。
异类是与一般人不一样,怪物是一般人的敌对。
因为有伤害到他们的可能,尽管她只是说出事实而非实际做出什么,尽管仅是可能,尽管,她还是个孩子。
所以他们看怪物一般的目光透过母亲冰凉的手掌时,她的感受是鬼怪在光天化日之下化作青烟的灼痛,无所遁形。
鬼怪在青天白日无所遁形,它是不能见光的,无论是日光,抑或众目昭彰。
但假笑着言笑晏晏,说假话的是他们,为了那一点你知我知却不能抹去的面子,她只是说了真话。该藏起来的怪物是她,戴着面具乔装的不是。
后话不过是重蹈覆辙,尽管不再是她主动出言。
开放的是民风,簪缨之家永不同尘。世族待败坏家风拖累名声之人,古往今来都不过二字,藏埋。
就好像她见过的叔父与伯母,也就是他的嫂嫂,伯父的遗孀,他们生出的那个孩子。被当做畸婴天谴,活生生地活埋入土。那孩子畸在何处?实则不过少了一指。也不是天生缺少,她清楚见到指断处血痂还未凝固。
并不是伤悲,可她当时就是呆呆流了一脸的泪,和被绑住状若痴呆的叔父一齐。而被知晓内情都要恨啐一句不守妇道的伯母早已羞愧自尽。
看守伯母的人不带半点悲色这样说的,对手上的抓挠血痕不以为意。
“这个家容不得邪孽。”
她跌撞挣脱丫鬟跑过去抱住铲土的人时,母亲是这样说的,对坑中已微弱游丝的哭声置若罔闻。
“让你看是要你知事,失德会有什么下场。”
母亲很不满意,她被关入深阁。后来重蹈覆辙,虽然都是那些人自己招惹迫问,死期一一应验,不满意的却仍是他们,邪祟之名传了出去。她如同被埋葬到不见天日的黄土中的那个孩子一样,世家不该出这样的人,于是她们不能见日。
她也是不能被容的邪祟,众口铄金一点点往她身上堆土,将她推入深阁封埋。
她学会了沉默,也认了自己是不祥。不可言,不可近人,不要为他人带去不幸。
一个人说不祥或许不能信,可是十个人,百个人,千个人呢?日日夜夜的封闭与暗里,她不得不信。
后来她需要有德,需报生养之恩,需遵家中之风,需有忠献之骨。
所以她要入宫,所以她要成为贵妃,所以她要换个地方被深锁,所以贵妃不能言是因为自幼被贼人掳去受了惊,只能因此。
但花满渚不是,凤笙不是。
她习惯无言许多年,见惯枯木将死,哪怕前一刻生命还如茂林繁盛。她会为别人带去不幸,这多年唯一在树下接住她,只当她作凤笙的,会给她糖的人,她似乎给她也带去了不幸。
风寒受伤,生病意外,哪样都没缺。她知或许都是巧合,但她不能就这样对自己的不祥视若无睹。就像医者不自医,她不能见到自己的灵魂,不能看见自己的运势是好是坏,也怕哪天真见了一片愁云惨淡,所以她只敢小心观望。
可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的心情,那份触雪化消眉心的心情。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不好,可还是选择了接近你。”
“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眼前的姑娘带着难觉察的压抑着喏喃道,眉眼沉寂,好像一句话就能把她折断。伶舟归搂搂怀中‘不祥’的小黑猫,心想下次会准备好鱼干,不过这次,只有它主人的了。
贵妃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只等到理衣慢慢走远的声音。眼眶久违一酸,她不断眨着眼意图止住酸涩,好一会儿憋了回去,尽管翻涌的心潮还未平息,谁料两肩上骤然一重,左肩上传来熟悉温热。
两只小小的黑爪扒趴在自己左肩前,右肩趴伏的人也像猫一样,自顾自懒伏着借力,长睫平稳轻轻刷动。而后小猫被丢挤回主人怀中,趴伏的人完全占据自后拥靠住。
她似乎是在休息。
片刻后,扬手轻柔而不容拒绝地往让她乖乖抱靠住的人嘴里塞了一块糖。
“我喜欢猫,也喜欢你。”
“不祥?”伶舟归懒懒挑眉嗤笑一声:“我是余孽,相得益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