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做出平日气扬,拍着衣服问等候望风的相留道:“中元那夜,我是不是和那个……死人脸在一起?”
相留亦帮她拂掸不存在的尘灰,如实道:“是,您不记得了?”
脑子一抽一抽的疼,仿佛火堆里的火星迸溅炸开,是种立刻就能让人醒目清明的疼痛。林见欢顶着这样的疼痛惊慌衣也不换,往日见人总要的光彩不扮了,去往近来日日都要踏足的地方。
这两日仍旧寒冷,水面上都薄薄结了一层冰。
林见欢远远盼见塘边垂钓的人,已感觉到寒意。呼出一口热气,心乱如麻地放缓脚步靠近。一路都没想好怎么开口,更是不知要如何问。眼见伶舟归察觉转眸,林见欢咬牙蹲在她身前双手扯住了她襟边。
“喜欢凫水你就继续。”
“你说谢我的两件事,有一件是不是中元的事?”
“嗯。”
“所以……不是梦。”林见欢喃喃。
“是不是皆无妨。”
林见欢格外羞恼:“你就一点不在乎!”
“一非情之所至,二非你我能自制,仅是个意外而已。”
“意外?”看她说得坦然,本该放下心来,林见欢却莫名更气,出口的话难听起来:“不知羞耻!是不是随便一个人你都能当意外?”
“不是我的错,我无愧于心。”
不再是伶舟归把林见欢气走了,这回反了过来。林见欢知是这理,却忍不住要驳她,对着背影喊:“是,你无愧于心,谁都是意外!就冉秋不是!”
背走的人身形顿了一下。
心生不甘,林见欢又道:“还要做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给谁看?你那晚最后是和她走了吧。”
这小池是在后殿,从前是用来洗墨的,后来因为主人不在而废弃,久无人打理,不知怎么生了鱼,干脆就做了鱼池。但未扩未缩,依旧在这被人遗忘的一隅静起波澜。静到周围数十丈都闻不到别处声响,哪怕分明与这宫殿是一体。
无杂人问津,林见欢更不忌讳,恶意道:“然后你们会做什么?像你在那之前对我欲迎还拒一样吗?谢我不必了,该是我谢你没有留下拖累我酿错。谢谢啊,不过我想问问你滋味如何?她平日一副走几步就要倒的样子,啧,会不会很难熬?”
伶舟归不理,默然随不知何时冒出的折竹远去。
寒塘渐远,前面的身影不远不近,伶舟归开口:“何时来的?”
“一直在的。”
正路过一个转角,折竹停步忽道:“您不会难过吗?”
“不是紧要的事。”
折竹回身望过,沉声道:“那时奴婢竟不在。”
“不是你的错,和你无关。”
“您是什么都要以对错道理分吗?”温润的眸中浮现几缕无奈。像是不期待答案,折竹又问:“可是道理归道理,人情是人情,您就当真不会难过?”
“我没有什么好难过的。”
两双眸相接,天光被半档的廊折微暗,折竹倏忽靠近,越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在飘纱虚缈风动时,不肯让眼前人看清。以手覆住了那双无波无澜的墨眸,折竹似惜似怜道:“我都为您难过。”
“可以放开了吗?”五感无论缺了哪个都会让人不安。眼前的黑暗没有消退,只闻分不清喜怒的声:“您的眼睛也会说谎。”
软暖贴印唇上,稍纵即逝。
平静再度两日,于他人平静,于燕待歌却是最后期限。
雁漾宫中并不是太庄重,不同其他宫殿沉淀古拙,而是小饰小物,零珠碎玉,寻常又不寻常,好像女儿家的闺房。礼数不礼数,台面不台面,不足为外人道。
如今这不庄重的殿中站了不少人,上次人聚得这么齐是什么时候?燕待歌不大记得了。她仅是安静又乖巧地望着上首的男人,似初见一般。
“你还是无话可说?”
燕待歌看着他,耳朵却留神在听后头的动静。
无声黯然,帝王回想起初见她那天真烂漫,爬到书阁院中摘树上才结的樱果,被他吓到一脸愕然地摔入他怀中,不知他是谁,往他嘴里塞了颗没熟透的樱桃封口落荒而逃。
他从不知那是假象,如今仍不敢相信。怡嫔说的时候他不信,说这些年她都做了什么他不信,几个与她交好的嫔妃证说她残虐他不信,所以给了她时间,到今日期至,似是由不得他不信了。侧首向后看,宦者上前将册录递奉。
怡嫔心如擂鼓地掩绪静看,事情即将落定,她必能得偿所愿。比她还紧张的是林见欢,不自觉开始攥手捏拳,差些按捺不住,可又想起燕待歌说过的不要她管,忧心坏了燕待歌打算,只好不发。
几个作证的人亦死盯住,只恨时不能更短。
帝王将册录拿在手中正要翻看,燕待歌仍不做声响,殿门却忽然开了。
不是谁都喜欢变故,但也不是谁都不喜欢变故。
先入门的是通传的人,随着通传过后,有人缓步而来,禁步清脆有律。有规有仪地拜下,帝王唤她起,伶舟归却顺势跪下,禁步与膝磕碰在地,砸出不小声响。
“思儿这是做什么?快起!”不只他,满座皆惊。林见欢呆看片刻,别扭轻哼别脸。怡嫔不安诧异,微变了脸色只求莫出变故。
伶舟归摇头道:“臣妾不敢。”
“因何不敢?”帝王已拉住她的手,却因顾虑她性子不敢贸然。
“若樱妃有罪,那么臣妾也有,所以不敢。”
“你有罪?可是有什么隐情与此事相关?”
伶舟归颔首:“是,樱妃取螣蛇之毒不是别道用途,正是为臣妾隐疾。”
“什么?!”帝王细细询问起来,全然不疑,其余的人则神色各异。怡嫔简直忍不住想脱口说她胡扯,皆知那是无解剧毒,剧到不可直触,身佩都不可多佩,莫说拿来治病。偏生帝王还深信不疑,关切愧问听伶舟归说,再看跪在旁的燕待歌,明晃晃的低头藏笑。
虽不知为什么伶舟归要说谎保燕待歌,怡嫔当然不不能轻易揭过,假做关切上前道:“这怎么会呢?那样的毒啊,姐姐不会有事吧?妹妹只是碰了一下手就伤见骨了,姐姐如何作药,不会更伤吗?”她又把自己受伤的事提了一遍,她是借百日宴燕待歌所送贺礼发的难。
除却通制贺礼外,燕待歌还赠上一筐熟透了的樱桃,明摆着的膈应她。送上门她自也不手软,在其上投毒而后故触,贼喊捉贼地闹大惩凶。
伶舟归抬望她一眼,对亦有这个疑惑的帝王道:“臣妾这里尚有些许,请陛下退开。”意为要自证。
众人不敢眨眼地看她自袖取出一木制小罐,淡淡焦香先袭。知其故的人已然变色,明白是真。因螣蛇属土,又主阴私,克其需至正之物,由此其毒多用木封,遭过雷落的木无疑最效用。
伶舟归打开塞子,倒出一滴,毒液灼毯化水融地。
“思儿,不必了……”
帝王还未道完,伶舟归又拿出一只小瓶,将罐中的毒液倒入瓶中,而后滴在手心匀开。肉骨凡胎怎能比金石,然而就这般不可思议。
“妹妹为臣妾取的毒都在这里,不会有余的了。”伶舟归拭着手道。
这事蹊跷显著,如果真是这般为何又要这关头才道明,且二人平日在旁人眼中无交集,何来冒险取药的情谊?螣蛇毒是禁药,素来只有太医院有,私藏都是重罪。但伶舟归作保的态度已明,帝王也本不愿信,忽略疑虑问道:“思儿说一声就好,为何不告诉朕?”
怡嫔听到这里知事不能成,冷眼旁看。
“陛下日日劳碌,为国殚精竭虑,臣妾不愿再为此小事多扰陛下。臣妾糊涂做下这事,不想还是烦扰陛下,臣妾知错。”
帝王扶起伶舟归让她坐到自己身旁,一阵好言安慰,倒像做错的人是他。一刻后才再说起正事,望向作证几人道:“怡嫔错怪情有可原,你等又为何断定是樱妃所做?”
“妾,妾等是忧心过重,怕被当做知情不报……”几人将目光投给怡嫔,盼她为她们说些什么。
怡嫔冷眼瞟她们一眼,到底还算一根绳上,若她们供出自己帝王不定会信,但必然会埋疑,于是为她们开脱起来。
此事终以误会结,帝王说会给怡嫔一个交代,却不知谁会做替死。国务确实是忙,结了没一会儿,他便去与入宫臣子议事,雁漾宫中只剩下一堆女人。
伶舟归安然端坐,林见欢红着眼狠瞪她和燕待歌一眼甩袖走了,怡嫔含恨带着那几个人告辞,殿门再严密合上,不投一丝光亮,殿中只余她与燕待歌。
先前的大开大合使风入,灭了殿中明烛,殿门又已合上,窗亦是紧闭。阴暗中,这殿的真正模样仿佛才显出。幽森冷寂,沉沉择噬。
燕待歌在暗中轻笑:“我赢了,你来了。这下她们都会知道,你是与我站在一起。”
“你就是想逼我来。”
“是。”燕待歌试着站起步近,跪了太久她动作又太急,膝腿麻软,反倒再狼狈摔跪回去。她却仍是很急迫,干脆不站了,跪着一步一步跪移到伶舟归身边。
在不明暧暗的光线中扯捉住座上人,拽着她一同跌坠在地。燕待歌嗅到不同以往清冽味道的异香,只浑不在意抱着伶舟归开心道:“你不来的话,下阿鼻我也会拖着你。”
“我来了呢?”
“我还是会拖着你,但我会以血肉垫住你。我要你和我一起摔下去,但我不会让你疼。”燕待歌说罢捉摸到伶舟归左手,捧到身前轻吻她手心。
“不怕毒死?”
燕待歌置若罔闻,只软溺道:“不会让你疼的,你别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