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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雪零零散散,像是残瘦落瓣。
下雪的天称不上明朗,又有风卷残章,凄凄不似落雪,反似风雨欲来。揽了一袖寒风,一星碎雪在手心化开,伶舟归收回手半阖上窗,在毯座上坐下。
她留的窗是对这她的那扇,另半完好关着,使得光线一明一暗,对坐二人亦是这般。烟雾却共同缭绕二人,似无形的线牵绊一起,不会孑身独伫。
“手伸过来。”冉秋无奈看着撑额不语的人。
虽然疑惑,伶舟归还是乖乖将手伸了过去。在腾升的烟雾中,冷湿的手被温柔擦干,染上热气。温柔的声音同时在道:“手湿着不许烤。”
“嗯。”伶舟归淡淡笑应,拿起手边的书随意翻阅起来。
冉秋难免失落。说冷不是,说热也不是,不冷不热更不是。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可又下不去,提在那里无声无言。冉秋也去翻手边的典籍,翻了几页,自己还没注意,一声揭壶声响起,烟雾腾散一室,酒香满溢。
“好了,小心烫。”
这就是说不冷的原因了,观她作为,细心仍似从前。酒盏被裹着一层凉绡递来,握在手中是刚好的温度。冉秋抿过一口,道:“只在冬**才不管我饮酒。”
伶舟归又翻一页书:“暖身不错。”
“你喜欢哪种酒?”冉秋从未看出来。
伶舟归默了片刻,回道:“塞上的酒。”
冉秋正惊讶着,庭外有人显踪。
风雪吹衣,有人披绒篷出现在中庭,寒意无损天真笑意,好似雪地里冒出的一丛鲜嫩花草。伶舟归没什么异样,冉秋一见这人就不安隐怒起来。
每次燕待歌一出现,伶舟归就落不着好,是以冉秋难得有了个看不过的人。
燕待歌脱下斗篷,娇艳容颜再无丝毫遮阻。
“有事?”伶舟归不看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书。燕待歌毫不见外地坐下,糯声道:“冉秋姐姐也在呀。”与冉秋问好后,不急不缓转向伶舟归:“我想同姐姐一起猎畜。”
“不猎,你去找林见欢。”说燕待歌没起坏心思她都不信。
“可我就想和姐姐一起。”燕待歌撒娇道。
伶舟归冷笑一声,道:“不想让我把你扔在雪地里就……赶紧走。”原本的滚字生生咽了下去。燕待歌看她顾忌,自己就更不顾忌,扫冉秋一眼,软软贴到伶舟归身旁,期期仰盼软语:“上回姐姐帮了我,我还没谢过姐姐呢。我只是想明日帮姐姐多猎些猎物,报一点小恩而已。”
“不需要。”
燕待歌劈手就去虚夺她的书,伶舟归不由抬手避躲,燕待歌却捉住了她的袖,顺势就扑入了她怀中。手上的书还没掉,怀中多了份沁凉。燕待歌身上很凉,像是在冰雪里滚过的那种凉,手还有意无意按在了她肩上。
冉秋脸色一变。
感觉被迫拥着自己的身子微僵,燕待歌立时开始撒娇:“姐姐,姐姐,以前是我错了,以后不会了,真的,我发誓……”娇撒到一半,被伶舟归推开。伶舟归推开她后,揪着她的脸一语不发,眼神郁躁危险。
约摸一息时间,伶舟归笑道:“好啊,我们谈谈。”叮嘱过冉秋,拖着燕待歌出了门,路过坠雪枝桠,随手抓了一把就往燕待歌脸上敷。
“少烦我。”
燕待歌抹去脸上的雪,丝毫不愤,诚恳道:“姐姐,我是真的知道错了。这回是在苑林,我能做什么手脚?我只是,当真诚心谢你,当真诚心知错,诚心……想你。”
“口蜜腹剑。不想听你胡诌,别浪费我时间。”
“姐姐怎么才能信我?”燕待歌央求道。
“等你死了不会说假话的时候。”伶舟归在她颈上拭手。燕待歌顺势就蹭起来,抓着她的手不放开,道:“那我告诉姐姐一件事情,姐姐衡量一下,看值得答应否?”伶舟归不说话,燕待歌也不急,娓娓道:“姐姐应该知道了,我的家世不足忌惮。”
“可我做了这许多事都无人追究管顾,姐姐知道为何么?”
“就拿松山马场那回来说,没闹出什么大动静,是因为有人善后压住了,但非我所为。姐姐想知道是谁吗?”
“说。”
燕待歌笑眯无邪的眸:“姐姐答应我我就说。”
“可。”
燕待歌笑着捏捏她的手,摇头道:“我也不知是谁。”在伶舟归甩开她前补道:“这多年那个人都为我压住了,我斗胆猜,或许不只是我,每个所谓意外,每个冤魂,不是别的作祟,而正是那个人想看到的,是那些女人自相残杀,借着由头,那人善后。像不像养蛊?这多年的意外,不是那人亲自出手,不是神鬼有灵,其实是养着我们这些虫替他噬人,那人只需收拾残局。”
“我发现了这个规律。”燕待歌悄声在伶舟归耳边说着这个秘密:“一开始是一条性命,后来无数条堆砌,我是对的,我也赢了。”
伶舟归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杀了你也是一样?”
燕待歌俏声道:“姐姐怎么能这样!”
“我哪样?”这是一僻静角落,无人正好,伶舟归埋在燕待歌细颈边,一手抚弄另边,乱了她的呼吸后一口咬下。燕待歌嘤咛一声,伶舟归撤开,唇上晕开沉艳颜色,似是浓胭。
“还算值得。中元的事若再有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燕待歌捂住伤处轻轻吐气,眨也不眨地盯住伶舟归背影道:“姐姐还真是记仇呢。”
隔日开猎,国师早推算好日子,风声朔狂,却是晴云万里。
先有一场骑演,尔后才是正式上场。
冉秋在座望着渐远的白披身影,默然在心中祈着。
伶舟归骑着高马行行停停,燕待歌伴在左侧,也不急去猎,而是随在她旁,偶尔见到感兴趣的猎物弯弓搭箭,用一把小短弓射来射去。结果,寥寥可数,大概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的程度。短弓射程本就不长,更无法奈何主人箭术并不精湛。
“你就是这么帮我的?”伶舟归嘲道。
燕待歌攥着缰凝神看她,她的披风猎猎飒响,里头的骑装是沉着颜色,绣有暗纹银线勾勒,楚腰紧佩匕剑,鞍旁则挂着一只酒袋。三千青丝在身后与风扬,端的是恣意不拘。
伶舟归见她不答话仅是盯着自己看,懒得催她,取下酒袋拔开塞子,置上下倾咽饮,仿佛一折就断的粉颈缓缓起伏。
燕待歌突然渴了,她立刻道:“帮不帮,心意到了嘛。”随后软声道:“姐姐,我渴了。”
“这是酒,还是烈酒。”伶舟归以为燕待歌不知道。时下不兴醉酒骑马,怕出坠亡之事。
“有你烈吗?”燕待歌笑道:“没有的话,那就不算烈了。”
伶舟归将酒袋扔给她,淡淡道:“不怕死就喝吧。”
燕待歌灌下一大口,被这酒烈得直咳,不想伶舟归拿的酒这般烈,呛咳道:“我只怕,不死。”
“蠢货。”伶舟归引马继向前行。
“姐姐不怕醉?”燕待歌收好酒袋随上,又道:“这酒真像你呢。”
“醉了不是更好,不醉,根本没法看你。”
“为甚?”
“不堪入目。”
分明拐着弯在骂她,燕待歌却笑个不止,好像听的不是骂她的话,而只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伶舟归懒管她又是哪根筋不对,轻夹马腹,快了些行速。
转了一大圈,二人都没怎么射猎,直到伶舟归在一棵树下停住,望向林叶间。燕待歌也去看,望到其间跳跃的小影。大约有一丈距离,小东西跳跃回到这距的巢。
“姐姐想要?”燕待歌搭箭。
“我想要活的。”冉秋应当会喜欢。
“那不如回头叫人来捉,我们现在还要去狩些猎物,也不便带着活物。这处应是东林。”
伶舟归看她:“你猎得到?”
燕待歌讪笑。
不过暂时也打消了这个主意,二人继行。路上伶舟归实在看不得燕待歌搭个短弓射的箭却是等猎物自撞上来,好生教导了她一阵,成果是燕待歌好歹能擦着猎物的毛了。
燕待歌睁着星星亮亮的眼睛看伶舟归,伶舟归不为所动:“你的箭术烂得像你的人一样。”
于是燕待歌委屈说要休息。
伶舟归点头:“那你在这儿待着。”
燕待歌立马道:“我不累!”
又转了一阵,到了一处岔路,燕待歌实在撑不住下马休息,伶舟归巴不得甩下她,立即策马走了。燕待歌靠在树边莫名微笑。
过了一刻,马蹄声传来,燕待歌走回原位坐下,等能望见那身影了,方起身做出一副惊讶神情,站到了右边的岔路上。
高马不似先前温和平静,疾奔着往这方向而来,同时痛苦低嘶。
“怎么了!”燕待歌远远喊道。
“让开!”伶舟归紧扯着缰绳,意欲使它冷静,却是徒劳之功。此时却也不能跳下,因为它所奔的方向,是岔路那方,但它左右晃跑,看不出是想上哪条道。
燕待歌挡在右边路上岿然不动。
“我说让开!”伶舟归再道。
“姐姐。”燕待歌突唤她,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这回左边真的是悬崖!没有林见欢再把母马换成马尿,你现在敢跳我就敢由它撞,左还是右,选吧!”
最上乘的马为了要留着配种,都不会让它做骟马的。不想燕待歌会在今日故技重施。但伶舟归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上回青骢的反应和今日这匹不同,青骢是被吸引发狂,身下这匹却像是……像是被无形的绳抽着要向那方跑,像是在逃离什么。
她当然可以跳,如果她不在乎燕待歌的性命。但若她在乎,她便不能去赌那个可能,一定要在引着它择了岔路后才能跳。
左边的确像是悬崖,一眼可见其陡峭趋势,地上碎石无数。一旦跑上那路,不论在哪跳怕都是不会好过。燕待歌多半不会置自身于危险中,她一定留有后路。恐怕不论抉择对错,伤的都会是自己。可也不能确定,燕待歌究竟有没有疯到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份上,毕竟她真的是个不能以常理推断的人。
“不想死就让开!”伶舟归最后道,这句还无法劝动燕待歌的话,她便真的只有抉择。
燕待歌带着笑意怡然不动。
伶舟归死命扯着缰绳向左。
马上了左边岔路,还没跑几步,身后一道箭风袭来。它剧烈喷息奔跳,几息之后,伶舟归同终于长嘶的马一道坠下。
最后模糊所见,是燕待歌提弓而来的身影。
模糊而闻是:“中元的事不会有下次,你不揭我,我知你是舍不得我,这回也不会舍得。别人用了那么多条命才让我信一件事,姐姐半条就够了。上回你也是用了螣蛇之毒杀了紫玉,这回我还你……”
她没有听清的是:“两清了,我们从头来过,彼此枯木逢春。”
“这一次,我会好好认识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