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这是何意?”燕待歌喘着气恍若无事地笑问。
“没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一类人,你少出现在我面前,也少去拖那傻子上贼船。”
燕待歌笑得更软:“不装了?”
伶舟归比着短匕将她抵在溪岸边,把刃锋横上她面容,和声道:“你非要揭开的,不是吗?”刃锋轻轻在燕待歌颊边滑动,割出一小道血口。
燕待歌的脸色终于变了,但也只是一霎,恢复如常道:“姐姐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怎能觉得我不知道。”伶舟归又开始划第二条。“我脸上挂了三条,消了三天,你只能比我更多。”
“原来就为此么。”燕待歌喃喃,面色又变作欣喜:“你看,我们果真是一样的呀。”这回是真的欣喜。
“你有病但我不会不计较。我和你不一样,我懒得说第三遍,所以这次你听好。”
“我不像你,烂到骨子里。别和我相提并论,你配不上。”伶舟归划完四道,满意莞尔:“那一鞭只是个小教训,再有下次就是鞭尸。”为证所言非虚,伶舟归轻抚上薄衣透显的乌痕,自上至下,由轻到重,到最后简直是想把那伤再按出血来一般,直到真正飘出一点血色散在溪流中,她才收手。
看也不看燕待歌含泪红靥,上岸披裳离去。
徒留燕待歌在溪流中立着,笑抚颊边血滴,流了滴痛出的泪随血落入水中。她轻喘一声,拿起被主人遗留在岸边沾着血色的短匕,眼中阴郁又欢喜。
她似乎,真的找到同类了。不好驯服也无妨,反正世上的道理,总是物以类聚。
等到一日天象半晴,伶舟归应言从马场牵了一匹骟马与冉秋共乘,悠悠向后山林溪去。
冉秋是第一次骑马,好奇又小心翼翼地扶在前鞍桥上,不同素日温柔,格外鲜活灵动。少能见她如此,伶舟归便不说什么让她小心的话,只默默贴近一点,牵着的缰绳再松了一点。
好在日头不大,这般慢晃行着不会太晒。路过一路夏景,山幽沿途尽收眼底。
到达林溪时,伶舟归先下而后扶帮冉秋下马,冉秋倩笑道:“马上好像也没那么动荡。”这行速动荡起来也不容易,但伶舟归只轻声应了,而后道:“岸边滑,别走急了。”
溪草润嫩,独木成桥。二人走近才发觉今日热闹,颜色娇嫩压过溪草的人远远招呼,笑颜纯真无害。伶舟归立时蹙眉,直接对冉秋道:“我们一会儿去上游如何?”冉秋不问缘由颔首。
走到溪边,把冉秋吓得一惊。只见溪中还泡着一人,发髻湿散,垂着头散发挡住半张脸看不出神色,肤色却是惨白,不知泡了多久。燕待歌轻瞥那方一眼,笑着解释道:“她说太热非要泡着,我只能替她守着。”再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道:“姐姐们都来了,也该起了。”
倒也眼熟,似是总围在燕待歌身边那几个之一。
冉秋觉得莫名,但疑了也无用。伶舟归淡看一眼道:“既如此便不扰。”说完就要带着冉秋走。溪中的人入蒙赦般上岸,动作有些大,甩开了挡在脸上的发,露出的半张左脸上赫然是五道血色浅痕。燕待歌见伶舟归看见,大大方方毫不掩饰,单方和伶舟归相交一个眼神,随后让那人回去换衣,自己却没有走的打算。
预料之中伶舟归无所动,燕待歌便自道:“我还不曾尽兴,姐姐们带上我好不好?不会给姐姐们添麻烦的。”声音糯软的像是融了一半的砂糖。不等二人应或拒,她又期切望向伶舟归:“我可有好多话想与伶舟姐姐说呢。”说罢摸了摸颊边,笑容意味不明。又凑近亲昵拉住伶舟归,将她拉远些压低声音私语:“姐姐好像想讨她欢心,不巧哦,今日碰上了我。我有的是法子教她不开心,所以姐姐要不要答应呢?”
话音一落,一声冷冷嗤笑响起:“你试试。”
燕待歌轻轻在她耳旁念出一个名字。
好好的游玩变成了三人行。伶舟归黑着脸一手牵马一手牵冉秋在前,燕待歌笑容如故坠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冉秋只知二人说了通话就变成这般,不明就里地悄看伶舟归难看脸色,难道是有什么把柄在燕待歌手里?
她这般看着,伶舟归当然不会注意不到,面色稍缓些,轻捏捏‘把柄’的手,道:“没甚,无需管她。”还在人眼皮子底下,冉秋抑不住羞涩道好。
燕待歌倒是没再作怪,到了上游就自寻个阴凉干净地方打盹。伶舟归求之不得的不管,将马拴在树旁,取席铺席在溪边,像是根本忘了还有个人。水质清澈且浅可见底,刚到脚踝位置上,不时游过一群银色拇指小鱼。冉秋看着,几分意动。
“想蹚蹚水吗?”伶舟归提议。本就是带冉秋玩的,随性一些自然无可厚非。
“这好吗?”冉秋有些犹豫,她从小到大都没做过不得体的事情。
“无妨,没有他人,只有我们。”正是为让冉秋少些顾虑,一个宫人都没带。就算燕待歌在旁看着,这也不是能做文章的事情,冉秋犹疑着答应,唇角不自知地微弯。
巾物一应是带全了的,置于席上待用。期间冉秋究底看不过,把燕待歌邀了过来,但她只肯在席上坐着,缘故不是失礼,她只幽幽道句:“不了吧,这溪水挺甜。”
伶舟归置若罔闻。
上游的溪石不同底下,圆润似卵,细腻不扎人。伶舟归先下水,踩在溪石上,回首对冉秋伸出手。冉秋微微忐忑握住,谨慎踏入水中,凉意过踝,不由得惬意消散了一些劳顿。融雪一样的凉,较之冰要好上许多,凉意自足而上,脚下的圆石踩过便仿佛按揉,偶尔还有几条大胆的小鱼穿游踝旁。
伶舟归牵着冉秋缓缓在水中行走,溅起一片又一片的水花。偶尔俯身掬一捧水,掬到了小鱼便给冉秋看。这一回又掬到了,冉秋小心伸指在她掌心戳,想碰碰那小鱼,可她戳的力气小到像是挠痒,伶舟归掌心禁不得她这样点,手一缩抖,鱼和水都重新漏流溪中。
被挠痒的人还没笑,冉秋就先欢畅轻笑。即使这样开怀亦只是掩着笑着,声音轻得像天边云。伶舟归也不免笑了,察觉后又立时做出一副苦恼样子,等到冉秋疑惑地轻轻摇她手臂时,才道:“世风不比前朝,听说百姓家里已不兴立身之法,笑,行,语,皆不束了。”她说到这里停下。
冉秋不解:“是吗?怎么说起这个。”
“不束了,民风自然就开放起来,笑是笑言是言,爽利绝不饰掩。”伶舟归又顿住不语。
“我太……”冉秋垂眸。
“但也不是不会这般笑了,她们这般笑的时候,就像见到了某个人会脸红,都是……”
“嗯?”冉秋不明所以。
伶舟归眨眨眼:“在心上人前。恼了的话则……”话音未落被轻锤一下,绕是冉秋的好脾性都被逗恼,手还没撤,伶舟归按住她的手轻笑摇头,后面的话随之落下:“就这样,舍不得用力地打他。又恼又恨,想给那人一点教训,可到底又怕自己心疼,便只能不痛不痒地教训一下了。”
冉秋脸上烧起来,抽手背身,半天说不出别的话。
溪流还在不停流动着,水中倒映出模糊的绯红静容,说不清是切中了什么,才会这样教人恼羞不怒。
“别生气好不好,我错了。”身后倒映出另个身影,轻声认错,脸上却没有懊悔的神情,平静含笑,温柔注视着她的背影,像是在等她回头。正视时,冉秋很少见她这样不加遮掩的眼神。
这样看来,饰掩的何止她一个。
原就不多的恼意顿时散去,冉秋回身,见那眼中干干净净只余笑意。岸边的燕待歌离得远,应是听不见这边语声,于是冉秋带着还余不少的羞意软声道:“我要那枝花,心上人。”
伶舟归一愣,被反将一军变得和冉秋一个脸色,轻咳一声平静道:“注意滑。”而后去为冉秋采下那枝花。冉秋拿到了花,不知再说何话,二人望天望水,小鱼摆过踝边都不知晓。
天色阴了太久,便不再期待雨过天晴这种事情。燕待歌是这种人。
来的都那么迟了,还有什么用呢?
她不认为有,也不大见得别人有。溪上冉冉风迟,言笑晏晏,只需一眼便知多么静好,像是停驻了年华在此时。曾把自己按在水中不得呼吸的手轻轻攀折下一枝花,拿着匕首威胁自己划伤自己的手用来折花扶美人。
燕待歌觉得有点可惜。
分明更适合同她一样沾染血腥,却要做出一副温良样子,去做那些风花雪月玄之又玄的事。她不是一个喜欢干等的人,但有时如果想要最好的结果,便一定要学会等待。与其一开始就将人推下,不如等到登到最高时。那样摔下去,才会痛得难忘。
燕待歌笑着等待。
天上的云飘过来又飘远,飘远了又散。第三片阴云飘过时,三人踏上回程。二人在自己面前是没什么话的,燕待歌当然很明白理由,因此她主动开口:“回去再过半月就是中元节了诶。”
伶舟归不善开口:“你想给谁烧纸?”冉秋忙拽她衣袖。
“我没有,不过冉姐姐应当有。承安还在的话,估计应有三岁?四岁?……”
“噤声!”伶舟归冷声打断。
“我只是可怜孩子那么小就没了,一个人孤零零的,还什么都不懂得,看一眼世间都没来得及,若无一人记得的话,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冉秋难得沉下神色,按住身旁的人淡淡出言。
燕待歌仍旧笑盈盈的,温语道:“岂不是,世上最可怜了么。”再望向神情如霜的伶舟归,娇声道:“我是答应了姐姐,可我没答应要做到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