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归揉揉眉心,偏头对折竹道:“与苑局的人说一声,这月剩下的冰例划到锦飏宫。”
林见欢笑颜顿开,手中的温茶也不是那么难喝了,笑盈盈道:“你果然是个知恩的。”
“你恩我何事?”
林见欢见好就收,转而道:“那小白菜可真是疯了。”
“谁?”
“还能有谁,怡嫔,清汤寡水长得跟颗白菜似的。”
“她怎么?”
林见欢拍桌直笑:“她惹谁不好,居然抢了那狼崽子的东西。”
“……狼崽子又是谁?你给每个人都取了个绰号?”
“燕待歌啊,她那性子你是不知道,碰到了就咬。”
“你们不是朋友么?”
林见欢白眼道:“鬼个朋友,我都不爱招她。”
“哦。”伶舟归拿起她甩到一旁的书,道:“还有何事?”这是准备送客了,林见欢却脾性上来偏不走:“有,你身边凉快,到哪都跟灵堂一样。”
“活的烦了你可以直说。”
“哼。”林见欢扑到伶舟归身边,道:“真的啊,可惜这雨停了又热起来,害我午睡都没睡好,再多下几天就好了。”语毕上手,惬意羡道:“你身上真的好凉,难怪你不觉得热。”
“手不想要你也可以直说。”
林见欢哼唧着得寸进尺一把捞扒住人,将头枕在伶舟归肩上,懒声道:“真的热嘛,玉席睡一会儿就又热起来。”嗅着如人的清冽淡香,渐觉困意涌上。伶舟归转头正要训她,见她已安宁合眼,全无睁眼半点乖张,于是不作声,只示意另二人退下。
轻翻着书听耳边悠长呼吸,书中字句入目入心。窗外偶有微风吹进,拂动书页,也将两缕发梢结一起。明光打在窗沿,随时景寸寸斜铺。书细阅过半,天光已至微昏,僵麻的肩上才有了动静。
“何时了?”林见欢懒懒哼道。
“子时。”
林见欢登时睁大惺忪双眼,还不肯撒开,不想离开这凉意,扒着人四周环顾,发觉至多酉时过半,气道:“你骗我!”
“不骗傻子骗谁,你该回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饱,林见欢餍足揉揉眼,置若罔闻:“要是能把你随身带着就好了。”被她捂了一下午竟然还是不热,只是没有原来那般凉了。
“……滚。”
林见欢睡好了就懒得发火,像晒足太阳的小兽一般,满足晃着回去了。
六月的骄阳如火。
重湖清嘉,十里荷花已放,栀子含苞。往避暑行宫前,惯例有此赏荷宴。
宴在空谷湖上,湖心有一榭,立水而建,厅阁错落。
凉爽非常,风过便是沁心之意。但此榭不常开,一夏就那么几回,于是这难得的机会,就是平日里默默无闻不争不抢的人也来了不少。而养胎不常走动的怡嫔虽不属此列,但亦应邀。
说是荷宴,菜品中的清心降火之物固不会少,剥去心的莲子满座皆有,别出心裁的用洗净的莲叶做盘,茶亦为莲子清茶。荷花莲叶将榭围绕,香远益清。
伶舟归照例在冉秋身旁,喝着莲茶一派平心静气的模样,却风轻云淡地指着红叶将冉秋桌上的寒性之物都撤下。冉秋抬起一双雾蒙蒙的水眸看她,又嗔又喜,柔声道:“你这样我喝风算了。”冉秋说话很少偏颇,这回不例外,上的凉性之物不少,这样一撤,桌上简直不能看了。
伶舟归看过一眼,思虑片刻犹豫道:“凉膏和荔酒还有杨梅羹留下,冰碗不许,荔酒也不许多饮,最多三杯。”
冉秋无奈嗔着笑应。
此时一杯莲茶已慢饮完,折竹倾身为她添茶,面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眼中却隐隐是委屈情绪。伶舟归见了,垂眸一笑,教折竹低下头来,轻抚她的发,擦过耳尖附耳,旁人眼中这必是在吩咐什么,可伶舟归什么也没说,借着身体遮挡,默然流连她的腰肢。直到折竹气息有些不稳,才低语道:“她们都瞧着呢,小心不要被发现。”折竹闻言一颤,无论是耳边的热气,还是腰间的抚弄,众目睽睽之下,单拎哪一样都足够叫人心颤。
“现在会是什么颜色呢?”耳边的低语又响起。
折竹发现伶舟归好像很喜欢让她处于坠落边缘,崩弦溃前。平复心神问道:“何?”
伶舟归简短答了:“衣下。”
折竹再持不住,脸色兀红,刻意朗声道:“是。”如此在他人眼中就是领了命,折竹带着只有自己知晓的慌乱退下,急急出了榭。
伶舟归笑而不言,回身再饮续上的莲茶,却意外见到冉秋诧异眼神。方才那一幕,别的人是看不见,冉秋怎会不见,只是未能闻言。伶舟归佯做苦恼虑想,道:“凉膏也撤了吧。”
冉秋便幽幽看她。
等了好一会儿,人还是没回来。
“我去菱歌亭看看。”菱歌亭建在榭后,过七折浮桥便是,却非与榭同年而建,而是为一人所筑。
冉秋了然,默然片刻道:“不是冬日,我可以陪你一起了吗?”
二人相携而出。走在浮桥上,伶舟归偶有顾盼,像是在望景,又像是在找寻。冉秋误以是追忆,实则是看景也寻人。
菱歌亭立水如一人伫立静静等待,湖面波澜微动,偶有彩鱼蜻蜓吻莲点水。登入亭中,可见远山叠巘。皇城围山,曲水处处通幽,空谷湖所以名此,正因湖通暗流,源于一空谷。
然不知怎么,许是玉阶养洗得太滑,二人都差些摔倒。
亭围烟纱,静静悄悄的飘荡。出来都没带人,因此尽可畅所欲言。冉秋扶着乌木雕栏,无声握紧了身旁看上去并不落寞的人的手。伶舟归回看,轻声笑道:“莫忧,我不难过,只是想来看看。”
冉秋轻轻点头,但没有松开,良久后道:“往日倒是不曾来过呢。”为一人所建,没有人会不识趣。
“也都一样。”
冉秋又彷徨半晌,方迟疑道:“妹妹心中可还有……。”
伶舟归没能来得及听清回答,浮桥那边踏来一人。
那人远远一礼后由侍女扶着缓缓行来,眼底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面上笑言:“姐姐们在这儿干什么?”按说她是不当如此走动的,她舒舒服服坐在筵间,不比来此好?可本来好好的,偏有人在这榭宴中想起这菱歌亭,说起是为谁而建,绘声绘色,把当时的传言说的活灵活现,说待会儿不去看看当真可惜,因着一年才几回,且每根木石都耗尽珍材。原先伶舟归回来,图算的分位没了,原以为自己怀了孩子恩宠已是独一份了,听说这事才知究竟不如。虽并非大兴土木建什么朝台,却为其在宫中独建一亭,怎叫人看不分明?又如何忍得住不来亲见。
此时她已步到阶旁,看势是要上,伶舟归蹙眉郑声道:“别上来。”怡嫔脸色顿时难堪起来,已显沉重的身子一僵,切齿妒恨,却极快转了一副柔弱将泣的模样。
“阶梯很滑,你最好别踩。”
“如此……多谢姐姐提醒。”怡嫔佯做感激礼道。
伶舟归扶着冉秋下行,不悲不喜的神情,只擦过怡嫔身边时道:“我不认为这是用来对付我的。”说罢也不看她是个什么表情,携着冉秋走上浮桥。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折角,怡嫔才冷脸对身边侍女道:“你上去试试。”
侍女应声小心踏上,过三阶后便晃身不得不扶栏持衡,下阶道:“主子,确实极易滑跤。”
怡嫔想起那几个闲说菱歌亭的人她并不眼熟,偶见过一两面,也都是围在另个人的身边。现在看来并非闲话,而是传话。拿准了她的心性,故意教她们在她面前说出这一番话。
烈日之下一阵寒意涌起。
已过浮桥的伶舟归并不想顾她作何想,怎么来怎么回,携着冉秋回到宴中,现在折竹倒是回来了,站在角落见她目光就闪躲。冉秋不知何故有些出神,看起来是在回想一些东西。
不一会儿怡嫔也回到榭中,脸色比起出去前微白了一些。
就在此时伶舟归突有种被窥探的感觉,好像被什么盯上了,自怡嫔入门的那一刻起。寻着看去,望见几人围在中心的燕待歌,正对她娇甜笑着,眸中无一丝杂质。
伶舟归回以淡笑,垂眸思索。
现在才有趣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