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敲敲画纸，对身旁宦官道：“便是这几个么。”

宦官躬身道：“是，已去传过国师大人，这会儿应是快到了。”话音一落，门外迈进一人，国师见他从不必通传。几个女子中胆大的悄盼一眼，暗自羞红了脸。国师见着阵仗就知原因，无奈站在帘后行礼道：“陛下。”

“隐曜想必知晓朕传见你为何。”帝王扬手，道：“抬起头来。”

几个女子这才大方抬首，知趣不语。帝王又道：“你着实不想朕亦不会迫你，今日且看看吧，可有能入你眼的。”国师方去打量。正想摇头，外头突然拜入一宦者，恭声道：“明妃娘娘求见。”

“见。”帝王眉头松展。

伶舟归入阁，目不斜视地行礼，还未起身，帝王穿过珠帘亲扶起她，和声道：“怎么过来了？”国师本也是目不斜视，可伶舟归进来后，目光不经意飘向她身后静顺的人。折竹注意到，安静再垂了些头。国师莫名微笑。

“隐曜在笑什么？”帝王语声隐含笑意，当真是早不如巧。

“只是见这小宫女有些面熟。”国师有些不自在地垂眼。

帝王思量几番，对折竹道：“你年芳几何？”

折竹屈身回道：“回陛下，奴婢二十。”

已不小了，但也不算大。帝王先向伶舟归道：“思儿，朕再给你挑些人如何？”

伶舟归道：“若是两情相悦，臣妾愿成人之美。”折竹垂首，袖下的手紧攥微抖。帝王不觉一个小小宫女会拒绝他，何况以国师的姿貌气态，他只再问：“隐曜觉得如何？”

国师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看眼伶舟归，见她没有一丁点的勉强不情愿，拱手道：“终身之事言之过早，隐曜万不可贸然行事，免埋没……姑娘，不若先磨性相处。”

帝王微微紧眉，他还怕埋没了他，只想替国师暂先找人伴着，根本没想过终身。有些没奈何，随口向折竹问：“你可愿？”本以为立时便会听应，可折竹只是垂首跪下不语。

谢恩还是大胆回绝，都会是这个姿势，可她垂头不让人看清是愿亦或不愿。

“愿便答，不愿就继续留在本宫身边，你可以选。”方才始未插话道伶舟归道。接着她看见折竹微颤的手，像只才生出就被抛弃的雏兽，如履薄冰又不知所措。伶舟归想起自己先前的话，解释道：“不是不要你，仅是本宫不能替你做主，既是关于你，就该你自己选。什么选择都好，如果是你想要。”

片刻，折竹终于伏首叩道：“谢陛下，望陛下恕罪，奴婢身微不敢，免辱国师大人。”

帝王万没想到她不愿，倒显得他有些强权压人，也讶于伶舟归对她的回护，道：“朕不会强人所难。”国师也露出不解神情，但此事到底可收场了。

阁中多人退下，几名女子遣送回。

“思儿怎的突然想见我？”仅剩二人，帝王握住伶舟归的手细细察看。

“臣妾应裳妃一曲，想在凤凰台上为她奏。”

帝王沉默良久，道：“倒是许久不曾闻过你的琴声。”微微有些失意，道：“思儿就不为他事来找朕了吗？”

她也沉默很久，方轻语：“她很想你，又不想见你。”

帝王静静紧握住她的手，珍重道：“朕却很想你，也极想见你。”

伶舟归作别礼不语。

“你总会有愿见朕的一日。”

出阁半晌未寻见折竹，问过宫人，最后在阁后一处亭边找到了人，去时正见一青衫身影离去。亭边花草过冬待放，隐隐已有春日郁葱，不说满是生机，入目还是舒意。伶舟归没有过去，静静在原地望着。折竹不知为何有些出神，像是在想些什么，面沉如水，同平日僭越时大有不同。没多久回了神，看样子是想赶回，才抬起步子，便对上了伶舟归的目光。

她便小跑过来，茶眸温润又似那些草木，隐隐是生机活意。

“奴婢以为您不要奴婢了。”

“你的事当然是由你选，我怎该干涉。”

“可他们都不这样认为，只会道是恩赐，娘娘不这样觉得吗？”

“为什么要如此以为？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你是自由的，至少在我这里。”

折竹敛眸紧牵住她的手：“可您如此，只会让奴婢越来越喜欢您。”

伶舟归甩开她向回走。

“闭嘴。”

折竹眉开眼笑，紧紧随上。

一切备好，便该应诺了。挑个朗日，晴空万里，将人约在了凤凰台上。

三山半落青天外。

台上远眺，正是如此。可惜不见江流，不见白鹭。只见青天远山，空载悠悠。伶舟归坐在置好的琴边，僵硬手指微展，无心赏景，只期不会出错。哪有人行刑只动半边的，右臂的确完好，可不知授了谁的意，行刑的人说着秽语，带着狰狞神情，说听闻她的琴弹得最好，就是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弹，说着这样的话，生生折断了她右手指骨。

既是不愿弹，也是不能弹。

虽有及时接好，伤的确愈合了，应了那行刑人言，只要触及琴及一切细微事体，便会心头猛悸，那种痛苦也会回到指上，灼痛指间。这些日子她都在竭力迫自己不要回想，迫着自己忘掉，强按上琴弦，抑颤练习。

凤凰台上又登上一人。

真真明烈似火，墨发肆意随风挥舞，身不佩一件多余饰物，只用一根碧玉簪绾住长发，发与无缝裙摆在风中交映，润白赤红墨黑，不加粉饰只在眉心点一滴朱砂，一眼勾魂摄魄，一转艳色无双。

“木头。”林见欢见她难得的呆愣样子欣笑。

伶舟归不语，奏起第一个音。似清风徐徐。

林见欢神未及应，身先随动，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这一刻她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觉天，衣若羽，助她漫在云端。

琴音渐变，由徐渐进，此时似雨霖泠。

回旋骤升，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

步步踏旋回转，哪理曾学规仪，羽衣如翼展放，绽的便是肆意张扬。鹤鹭要腾飞，一上而江流奔腾之上，白云飘雾之间，怎可束于枷锁。不时又如雁，扬翱流风搏南春。

音律再急，如崩山陨峰，山河长逝，一声弦断之响来若及雨正如其倾塌之势，沉沧海湮灭长寂绝。

这一舞等待的正是这一刻，出袖如云，满则缺溢，翼完展冲天之时，亦是羽消坠亡之刻。

一音绕梁袅绝，一舞倾世亦结。

忽地风声大作，云霞翻滚，本是万里无云的天翻涌出层层金霞彩雾。一赤色尾羽在霞边巡现，清越啼鸣响起。

空山凝云，昆山玉碎。

可惜不多时，余音散时，风止凰摆，异象随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