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入口,却带着鲠喉的涩,甜到发苦。
远处的烟火依旧升腾,女子仰头望向星汉。一年复始从头与她无谓,她只希望。
她也能得到新始。
回到殿中,冉秋正在炉边温着什么。
温柔神情似那日温一盏松花,但不像再隔云端。炉火也因着晚间,比那日更明暖。仿佛触的到了。伶舟归脱下带着寒意的鹤氅,冉秋笑捧一盏温茶迎来,道:“祛祛寒。”
伶舟归不接,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倾身就着冉秋手捧轻抿。只是片刻,立身就见冉秋耳根微红,便含笑不语。冉秋薄红了脸道:“坏坯子。”伶舟归轻佻在冉秋脸上柔柔一勾,肆意笑道:“美人如斯,当惜趁景,莫待无花空折枝。”
冉秋似笑非笑,道:“暮儿?”
“听到了?嗯,暮儿。”
冉秋见她如此坦然,失了算,追究也就变得无趣,眸中秋水微烁,道:“为何是暮儿?”
伶舟归眨眨眼:“我得将你这秋光留住。”
冉秋恍然发觉,面前这人真不正经起来,她是斗不过她的。可看伶舟归难得心莹开朗的模样,便只是无奈。
除夕便如此过去。
新年第一日,林见欢收到了伶舟归送来的礼。
两个宦者正战战栗栗地跪在她身前,厅中是卸抬的一只木箱。挂锁已开,箱门翻敞,整整齐齐撂垒一箱书,大抵仔细比对过,竟一丝多余空隙也无。最上头几本,由右向左,第一本女诫,第二本女德,第三本女规……再往下排,净是些修身养性,讲道理规矩的书。
林见欢难得的沉默了。
厅中本来好奇的莺莺燕燕也沉默了,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本来是凑热闹,来了后见伶舟归派人送礼以为能看个热闹,现在是不敢热闹。
前头跪着的宦者伏首掩慌,期着林见欢千万不要迁怒到他们身上,硬着头皮开口:“娘娘说,身不修则己之德有所不立,盼您养德修身,修饬勖勉。”
他话音一落,缠枝青瓷跟着落地。
宦者颤着不敢抬首,头死贴在地。半晌,才听得座上人阴渗一句:“她在哪?”
伶舟归晨与太后拜过节礼,想教冉秋好生安歇,年间亦没什么好走动去看的人,也暂不必抄写经文,实在无事可做,便带着折竹在宫中走动。她喜清净,不愿在这季节去花园湖池。
有意无意,绕到了春季的祭坛边。
此时已在布置了,底下是匆忙来往的宫人,高台上则立着一个人。似有所感,回身望来。清俊的脸上有些惊讶疑惑,似是奇怪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段过来。但仍行了个礼,快步自台上走下。
“迷路了吗?”国师温和笑道。
伶舟归颔首:“不知迁变的这样快。”
国师看眼折竹,调笑道:“你这小宫女真失职。”
折竹安顺低头不语,伶舟归挡在她身前,道:“不便打扰,国师辛劳了。”
二人互礼作别。
回去路上,折竹分外沉默。伶舟归思索着,道:“想家了?”
“不曾,奴婢……没有家人。”
伶舟归默然片刻,看路旁一枝枯萎花枝,道:“可想过出宫?”
“不想。”
伶舟归停下脚步,无言抚抚她的头,道:“外面很大,纵有波澜无数,也是奇骏万里,总值得去看一看的。”
这时已快回到宫内。
伶舟归刚迈过宫门,就瞥到一似火身影,那人转过脸,脸色分外好看。林见欢阴着脸二话不说反客为主,扯着伶舟归就往殿中走,伶舟归回首对折竹道:“昨夜太晚了,今日放你一天……”
话音未落,林见欢扯她的力气变大,步子也跨大,扯的伶舟归微微踉跄。伶舟归皱眉:“慢些。”
林见欢一顿,随后走的更快。
直到厅中停下,又反客为主地叫人下去,宫人见伶舟归点头方退下。伶舟归淡声道:“什么事这样急?”其实心知肚明。林见欢松开手,斜着眼抱臂看她,压着火气漫声道:“你说呢?初一给我找不痛快,是想我一年都不痛快?”
伶舟归还是很平静:“你想如此以为,也可以。”
林见欢冷笑:“你一天不气我会死!”
“死了哪能见你这么好看的脸色。”
林见欢嗤声,尽力平复心情,半晌,硬声道:“琴练的怎么样了?我听听。”
“我只应你一曲,平日里不做数。”
“琴谱你看过了吗?”
“看过。”
“那你不用练的吗?”
“真巧,不用。”
“……不管,我生气了,今天不开心一年都不会开心的,你得哄我开心。”
“你自己都知道是哄了,又不是我真的想让你开心,不如莫勉强,自去找找乐子。”
林见欢不再抑着心情,一把掐上伶舟归的腰。伶舟归到底妥协,毕竟不想再被传出什么她欺负林见欢的说闻,带着她去了琴室。因她愿来琴室了,落叶日日有人洒扫,可惜风凛,还是坠了不少竹叶。
推开木门,一切如新。
琴室向来不许人进,整理都是她自己来。上回翻阅的琴谱半展在案上,其余分堆好,整整齐齐置在竹架上。林见欢送回的琴安静躺在琴案,如月下银流的弦风拂仍止,不颤不鸣,却好似一触便会泠泠声响。伶舟归看也不多看一眼,只是坐到窗旁展开琴谱,指尖无意在案上轻敲乐韵。
林见欢挨坐在她身边,听着规律敲声心觉枯燥,也不知伶舟归怎么忍得了。
她真的觉得弹琴很枯燥,被逼学了一些时便这样以为。与舞不同,虽要合拍,虽要持态,可如何演绎,到底随自己心意。真正一眼一板只随形,而忽神,那便不是飞舞的鸿浩。琴则为君乐之器,生带三分礼数,他乐鸣人,独琴鸣己,便又添三分克制,还有三分颂雅,仅剩最后一分可作私。
而伶舟归的那一分私,会予什么?
似乎是受不了她的注视,窗旁认真阅着的人持卷侧首,并不明亮的光映在她身上,竹清满室,光影婆娑。
她忽然心生茫然,伶舟归对她的纵容到底从何而来?她不是没有疑惑过,不是没有想过,可又没在意到定要得出个答案的地步,便一直忽略揭过,也有试探伶舟归对她到底能纵容到何种地步的想法,至如今。她可以肯定伶舟归从前是因为不在意,所以不会放在眼里。那是当真不在意,一年前的伶舟归,仿佛外物永不能动她心,是荣辱是卷舒,不放心中自是不动不伤。
可眼前的人不是不在意,会生气,会有微红的眼角,会为她放下姿态,会有在意的纵容与还击。
她知道哪里不同了,彼时却说不清是哪里,现在她好像明白了。
她觉得眼前的人好像学会了在乎。
从前的纵容是因为不在乎,现在的缘由可能相反,正因为在乎。尽管听起来很荒谬,林见欢勾唇:“你是不是很在意我?”
“……你傻成什么样才会这么想?”
伶舟归以前是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的,林见欢确信,她得意道:“不在意我说什么你听什么,叫你看琴谱就看。”
“我只是怕你撒泼打滚。”伶舟归面无表情道:“你哭起来真的很麻烦。”
林见欢闻言瞪眼扑她,伶舟归手中琴谱落地,堪堪接住她,差些倒地。稳住后冷冷睨看林见欢,道:“要死不要拉上我。”
“错了,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林见欢挑眉笑道,变脸极快。
伶舟归懒看她得意样子,道:“琴谱捡起来,否则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林见欢天生对她有逆着的心思,哪怕自己理亏,当即道:“我不。”
“你当真不?”一句话还是说的平平淡淡。
“就不。”
伶舟归一笑,看愣了林见欢,这样一个恍神空当,伶舟归捡起琴谱就丢出了窗外。
林见欢愣了半晌,道:“你是人吗?”
“你不是不捡吗,正巧我也不想要。”
林见欢冷笑起身,甩门就走。
气走林见欢,伶舟归毫不在意阖眸养神,过了一会,窗外扔进一卷东西,正是丢出去的琴谱。
有人踏着重步真正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