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山雀又啼鸣起来,少年牵住她的手,从后门绕出,小心避过宫人,一路避着,躲着,抛却姿态地小跑着,也扔下了所有规矩束缚,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要与约在城隅的心上人私会。
什么光明正大,哪管青天白日,翻了规矩,便是静女城俟。
有人的地方永远都会是热闹的。
市井街巷,行人络绎,其中衣铺与贩卖热汤的食铺最是拢众。
冬日衣厚,庶士洒脱不得,娇娥的曼妙身形亦是难显,于是颈手之白,在人眼中便胜过了雪色。
下山的道接着一座茶楼,人也来来往往,楼中茶博士正送完一位客,不经意向山道一觑,纵是阅人无数,此回也不由愣住一息。
白衣玉琢的公子牵着一位青竹梢雪般的女子,迢迢行山道,往这山下而来。二人情态密切,女子似乎在说着什么。
牵着自己的是只温腻娇软的手,在寒风中格外温暖,可想是有多不沾阳春水的,又联想到身旁人儿时遭遇,不免担忧,迟了迟动作,身旁人察到,无声惑看她。
“我怕我护不好你。”尽管是天子脚下,皇城附近,可万一习焉不察,又当如何是好?
少年微怔,启唇无声:我护你。腕上玉玲轻响,仿佛正是少年的话声,清灵疏朗。
伶舟归单手揽托怀中的小猫,默默将少年的手牵紧一分。
下了山,人繁茫茫,倒有些不知去何处的浑然之感。记忆中的所有都冷清惯了,已有太久未见这般俗世热闹。但还好,不是一个人,所以大抵总是有处可去的。
毫无目的地穿街过巷,引来无数目光,二人都没太在意,顾自顾彼走着。绕绕晃晃走了半晌,算是摸清了这一小片,回到一处走过的小巷,少年牵着她仿佛很熟稔地穿了进去,而后在一间不停向外散着热气的棚铺停下。
巷间亦都是这里飘出的面香。
少年看伶舟归一眼,见她只是茫然而未露出诧异神情,轻摸她怀中黑猫一把,侧首扬唇。营生面铺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丈夫做厨妻子待客,二人入内选一张桌落座。
妇人迎过,惊讶问道:“二位要些什么?”
伶舟归已恢复沉静,看向身旁少年,问:“想吃什么?”少年垂眸依旧无声在她手心勾画。
二人不觉有甚,旁人眼中却有些缱绻,也不免觉得惋惜。
最后要了两份招牌的汤面。
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汤面很快端上,清透高汤二两细面,葱花芫荽铺上,淋一勺咸鲜麻油,想来就是一口热汤,入腹也是极暖身子的。
“喵。”
怀中的猫儿都躁动起来,直溜溜地盯着桌上面碗。
“你不能吃。”
抚慰好猫,竹箸还未拿起,少年轻轻扯住伶舟归衣袖,这动作显得有些娇气。伶舟归莫名自她眼中看出一点为难,衬着动作像撒娇一般,于是问道:“怎么?”
少年拿起竹箸,拨了拨碗中芫荽。
伶舟归懂了,也拿起竹箸,替她片叶细挑。好在洒的不多很快挑完,收箸抬眼道:“好了。”正对上少年笑望的眼,星星落落的碎澜正漾。伶舟归也不由莞尔,怀中的小团子还在扑腾,咬着她腰间空空的锦囊。
不知它的主人会来,出宫没带多少猫食,看来待会儿得给它买些鱼干一类的了。
汤面暖身,一向不论冬夏都是微凉的手也渐渐暂暖起来。伶舟归放下竹箸,身旁人瓷白的颜色添了红润,光润玉颜,皓齿内鲜,不点而朱的唇更嫣似袖中彤管。
天上忽然悠悠飘下些什么。
是外面的风裹挟进来的,也因二人坐在边缘,方能先察觉。少年还未觉出,伶舟归已取出丝帕轻拭她眉上。雪一擦便化,本挂在眉上,未融时少年未觉,这一擦,沁凉延至眉心。
外头渐渐落起了雪,是今年的第二场。皇城下雪的时候不多,下起则总是突如其来,就像今年。雪散纷扬,路上行人都匆匆而过,呼吸间不停呼出热雾。
手中汤面依旧温暖,散发出令人安心暖热的香气。人间飞雪时,有碗汤面,许是再好不过了。温酒取暖太烈,且怎都带股廖然,不如寻常阳春一碗,沾着人间烟火气,固然同天地孤渺扯不上干系。
不沾阳春水,何不食阳春面?
带着一身暖意,抱着仍扑腾的猫,入了风雪,寻着卖小食的地方。伶舟归还是有些茫然,少年却极为熟悉地牵着她穿来拐去,好似是在这里长大的一般。
很快,停在了一处杂食铺前,只是不巧的是已落了门,大抵雪天缘故。
少年微微沮丧,转头用黑亮的眸盯着伶舟归,长睫轻颤。伶舟归看了看一旁的点心铺,道:“等我片刻。”随即将猫放回少年怀中,入铺很快出来,手中是小小一包东西。
少年摇头,示意猫不能吃。伶舟归也摇头:“看着雪忽然记起,人们入雪后会制一种糖,吃起来若雪飘般,落雪之际食它,算是一种乐趣。”随后抚了抚猫,有些犹豫道:“吃的时候得小心些,它是因糖渣似雪得名。”
少年单手抱着猫,让它趴在自己肩上,还是轻轻摇头,这回却是笑着。
天上下着雪,嘴里嚼着雪。
猫喂不了,就先把主人喂好吧。
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二人从来路回山谨慎回寺。
溜过后门,先在一处偏僻院落中暂避。落了半身风雪,伶舟归还如先前,以丝帕给少年轻拭,眉目,鬓角,发丝,与自己同样清瘦的肩。
山下是少年与少年护着的自己,这山下的雪拂了,山上不再能是。伶舟归擦拭完,道:“贵……”第二字还未唤完,细软的手指轻搭在她唇上,阻止她叫下去。见她会意不再开口后落下,落在伶舟归手心。怎料这回寥寥几笔勾画完,却不闻伶舟归念出。
贵妃抬头,默然期着伶舟归不再默然。
伶舟归久久不念,贵妃仍是锲而不舍地凝看她,并无催促,但比催促迫心。
直到风愈来愈冷,伶舟归如梦初醒,终是道:“往后,贵妃保重些,一定……不要有事。宫规严厉,不可弃如糟粕鞋履。”
贵妃听闻此言,也终是垂了首。怀中的猫似是感觉到她情绪,轻轻喵叫一声,听起来有些难过。
“因为我希望你无事。”不是因为盼她守矩,只是因为盼她无事。
贵妃猛然抬首,期望希冀再复眼中,这回是真的不得到回答便不会移开了。
不想让她再等更久,伶舟归妥协,极轻极轻,仿佛最柔软的字句抵在唇喉,也不想被谁听见,只想自己藏在心间,轻似拂衣发雪:“……笙儿。”
贵妃咬唇,舌抵齿间,蜜意好像还残存唇齿,久久不肯淡去。
那糖真的很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