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您说这话有何用处呢?前辈,您觉得我能听得进去几句?”元晦竭尽全力不想让自己语气太过刻薄,“难道就当自己从未有过师父师兄,这一十八年的庇护皆化为尘埃,在接下来的太平日子里做着自欺欺人的荒唐梦?”
十四弦深深地看一眼元晦,平缓了声线,似乎想引导对方冷静下来:“正因如此,元晦,你这些年岁皆在师门护佑下,你的心比你想得还要年轻……若你执意为师门报仇,谈何容易?”
“前辈。”元晦有些无力,他揉了揉眼睛,“您为我好,我本领低微,怕此行会丢了性命,我都明白。晚辈不善言辞,虽然说不过您,但您也劝不动我。难道您想就此作罢,让断水派无辜受此大难?”
十四弦摇着头,又深深叹一口气:“不会的……你可知,这般大事势必会引起杯酒盟的重视。更何况还有我,还有众多嫉恶如仇的江湖豪杰,怎会无真相大白之日?”他声音柔和下来:“元晦,所以……你不该牵扯进来。”
元晦觉得自己好像从十四弦的含糊其辞,百般劝解中抓到了一丝破绽。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纠缠下去。“您这是何道理,为什么我不该牵扯进来?本就是断水中人,何来牵扯一说?”这其实也是元晦真心话,“我是断水派唯一的弟子,怎么成了牵扯?难道在派中十几年,如今反倒成了外人不成?”
见十四弦有一瞬的无言,元晦紧接着说:“前辈,您既然说到牵扯二字,是不是此事另有隐情?只是因为我初涉江湖,对这种事情知之甚少,所以才算得上是局外人?”他看着老者,恳切道:“如果真是另有隐情,还请前辈赐教。”
十四弦沉默下来,将轮椅缓缓驶到窗口,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元晦,你可知,江湖中如冉道和我之辈,寿终正寝是侥幸,而横死几乎是必然。只是我没有想到会祸及你们整个师门,我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天真正来临时,整个门派的重担会落在你的头上。”
元晦直觉十四弦还有话说。
果然,琴师犹豫片刻,还是接着说下去:“你的师父曾经让我在他有何不测时提携他的弟子,尤其是你……若他有难,甚至让我收你为徒。”
元晦一下攥紧了拳头,难掩心头巨震,强行按捺住自己,接着听老者讲下去。
“你明白冉道的苦心吗?”十四弦的胡须颤动着,“你可知你师父为何不教你剑法?”
这一句话触到了元晦的逆鳞。
他握紧拳头,深深地吸几口气,有些心烦意乱:“可是因为……我还不到年龄?”
“断水派在巫山设有祖师堂,年及十八方可上山,我都知道。”十四弦好像不容元晦这般自我安慰一般的作风,“上巫山之前,断水弟子修习断水剑谱,招式无名,只有一卷。上得祖师堂,断水秘笈有三卷,分别为清雨霖铃,秋水长天,海平潮生。另有三式掌门秘籍,从三剑断水到一剑断水——这些你恐怕都不知道。”
“现在可知,你师父为了保护你,不让你踏足江湖之心发自肺腑。你是他最疼爱的小弟子,视为己出,有哪个父亲明知前路苦海无涯还放任儿孙走这条路?”十四弦道,“元晦,如今江湖早已不是盛唐之时那般磊落,江湖即朝堂,俱是一般的不堪。你锋芒太露,冉道不想你为江湖所累。”
此时太阳已完全被吞没到幽深的洛河水下,傍晚浅薄的光芒失去依靠,丝丝缕缕逐渐消亡。舟楫,画舫,全都朦胧如混沌的黑纱。光线仿佛带走了元晦所有的质问与愤怒,一切话语出口,都只剩深沉呼吸的力量。
“世上岂有这种说法,断其羽翼怎敢称为保护?师父他究竟……”在忌惮我什么?
他没有把最后一句说出口。看十四弦神态,可见其发自真心,元晦无意将德高望重的老者拖入这番旷日持久的猜忌之中。更何况十四弦可能根本不会理解,甚至只当自己口出狂言,不懂孝悌。
这是元晦多年以来的心魔。他早早觉察出冉道一直在避免教授自己正经的断水剑法,孩童时无甚在意,尚在得过且过。心智成熟后便逐渐意识到只有自己一直停滞于基本功,也发觉了师父的拖延和搪塞。日后他不再问,不代表不起疑,一切事出皆有因,元晦便在日复一日的揣测和试探中,变得愈发寡言少语,心思敏感深沉。
当然,也有可能是冉道真的在用这种干脆的方法来避免关门弟子蹈其覆辙,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元晦一厢情愿的小人之心,这谁又能说得准?但事已至此,无论冉道是何初衷,都直接导致了今日的一筹莫展。
关于自己,元晦猜测,冉道并不曾将实情告知十四弦。
多说无益,夜长梦多,元晦摒去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对十四弦道:“前辈,如果我真有心置身事外,就不会来您这里。我已经是断水派的弟子,又怎能保证不被牵扯?此来向前辈寻求帮助,是因为在如今情况下您是我唯一想到的有能力帮我的人。您当然可以选择帮或不帮,我既然做了选择,就不需要谁的允许或成全。”
又是一阵沉默,元晦顾不得尴尬,放缓语气道:“没有要对前辈无礼的意思,我只是着急……前辈若有什么建议或者消息,万望告知,晚辈……不胜感激。”
十四弦轻轻叹口气,放弃一般地颓下脊背,摇头道:“你只是因为太年轻了,还不懂什么是危机和敬畏。”
“您不也是从这般年轻时度过吗?”元晦道。
十四弦转着轮椅来到案前,向元晦招一招手:“把你的剑拿来。”
竹案上摆着一把七弦琴,琴身已经经年累月摩挲得十分光滑。元晦解下剑交给他,疑惑着他想做什么。
老者一手持剑,一手在琴身中摸索,元晦以为他在找机关,不由得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十四弦找寻一圈,将剑刃卡入琴身的一条微不可见的缝隙中,手腕用力,将木琴撬开成两半,从中掉出一个包裹严密的布包。
元晦不知那里面是什么,但他的心脏却莫名狂跳起来——这仿佛是一种本能,就算从未有机会接近,但从一入断水派,日夜相伴耳濡目染,这种本能已经刻印进了骨血里。年轻的剑客内心蠢蠢欲动。
那是断水剑谱。
是元晦本来以为保存在巫山的断水剑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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