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这才听懂,慢腾腾回答道:“他们啊,他们上山去了。”
“谁?”
“店里的……叫什么,当家,和几个穿紫衣的人,一起上山了。”老人道。
一听说是上山,出尘长舒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什么时候上的山呢?紫衣人,是不是披风里面穿了一件黑底紫纹的长袍?”
老人点点头。
出尘彻底放下心来――那是左护法和他的手下。天山尚简,从圣主到令主,都以黑白为主,只有左护法等人,因为要和山下人甚至汉人打交道,穿得稍微花哨一点。
“那村里村民去了哪里?怎么不见您的家人?”出尘心情好了,语气都欢快许多。
老人茫然地叹口气:“眼看要入冬,他们都赶着牛羊,到很远处的草场放牧去了。”
牲口也有贴秋膘一说不成?出尘觉得有趣,便走近了几步,想摸一摸那只大黑狗。结果黑狗一见他靠近,就异常焦躁不安起来,一双黄眼睛紧盯着出尘,模样仿佛要吃人。
他汕汕地垂下手,接着问老人:“那您的家人也去放牧了吗?它可真威风,家中是谁在养呢?”
老妇人摇着头,说:“我呀……我可没有牲口,家中也没有他人,只有山幺,我们一起好多年啦。”
说罢拍一拍黑狗的大脑袋,大黑狗似乎有些雀跃,略显僵硬地抡一抡粗长的尾巴,抬头舔了一口老妇人的手,露出满嘴尖利的利齿。
出尘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谈到了这老人的伤心事,想出口安慰,可思前想后,想到对方风烛残年,双目皆盲。又无钱物也无亲人,余年只能和这条凶神恶煞的大狗相伴――这条狗居然还叫了山药这么与其气场不符的名字。
他觉得这一人一狗简直凄惨到了无法言说的境地。
于是出尘向老妇人保证:“阿婆,我就住在附近,以后会常来看您,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就好。倘若有一天我没有来,给您一块腰牌,您给前面客栈里的掌柜,您要什么,他就给您什么。”
老人听罢这话,缓缓抬起头,吓人的白眼珠转动着,似是有些惊讶的模样。
出尘害怕那条有着山药这种俗气名字的大狗,于是绕到另一边,把一块白桃木的腰牌轻轻放到老妇人膝前破旧的毡袍上。
老人摸索着捏起那块木牌,颤巍巍举到眼前,嘴唇哆嗦几下,想要说什么。
出尘不想和她推辞,也不欲让对方道谢,他归心似箭,只想着去印证天山是否真的一切安好。然后立刻调转头,赶回太白山和非兰元晦相聚。
“那您且歇一歇,我走啦。”
老人说了一句“等一等”,一下子竟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身边的叫山药的黑狗也闻声而起,一扫之前的慵懒,站直足足有成人大腿那么高,喉中发出低低的咆哮。
出尘被这架势吓得后退几步,总觉得这狗未免也太凶猛了一点。
这时,身后院中突然呼啦啦飞出几只巨大的秃鹫,哑着喉咙,发出几声无比难听刺耳的鸣叫。巨翅展开,飞腾上天,掀起一阵呛人的烟尘。
不远处那匹烦了他一路的劣马突然被惊扰,长嘶一声,刨着后蹄,疯了一般挣着缰绳,想要逃跑。
老人这才镇定下来,安抚地朝他挥挥手:“方才是不是山间的大鸟又进了院子?你不要怕――孩子,告诉阿婆,你要去哪里?”
出尘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回答道:“上……上山啊。”
老人不赞同地一摇头,同时让身旁黑狗趴下,她弯着腰身,很费力地劝说出尘:“去那里做什么?不要去山上,天山里面有一个禁地,有去无回啊。尤其这几天,正是他们大开杀戒之时,这些食肉的巨鸟冬日就是靠山谷之中枉死之人的骨肉养活,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去寻死呢?”
她这几句话声音喑哑低沉,苍老的声线回荡在空落落的村庄里,一旁马嘶鹰啼,饶是出尘知道她说的是谣传,也被老人阴森的语气唬出了一身冷汗。
出尘听出来了,对方说的可能就是东天山――大长老最烦的事情,东西天山被未开化的愚民妖魔化或神明化。之前觉得是长老年纪大了,危言耸听,今日得见,果然此言非虚。
自己回去之后可要和他老人家道歉。
出尘谨记长老教诲,完全不和对方争辩,只是说:“您放心,我绝不去山里,我要绕过山,往乌苏的盐湖上去呢。时间有些紧,要在天黑之前找到投宿之处,阿婆,您保重。”
然后也不敢再让老者有什么动作,调头就走――这妇人古怪得紧,方才惊起一众秃鹫,这回不定又要把自己吓成什么样子。
出尘迅速解开缰绳,那匹马早就如受惊的野兔一般烦躁惊惶,此刻得了自由,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嚼子和辔头,恨不得把驮着的人甩到地上。它扬起前蹄,箭一般调头狂奔而出远远逃离这座小村庄。
跑出好远后,出尘回头去看,那老妇还呆在原地,手里握着自己给的腰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对方“目光”好像在一路追随――当然也可能是那只狗――看得出尘脊背发凉。
直到一人一马转进山中,把古日台远远抛在脑后,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才逐渐消失,马儿也渐渐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