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这般的静谧,顾青山愈是感到仓皇失措。
“难得见你醉酒。”他忽而开口,微冷的声音回荡在熏香的室内,犹如寒梅沁人的冷香,“想要喝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都是同类人,心里藏着秘密、藏着身份,时时刻刻高筑堡垒警惕戒备只为了活命,哪怕一时醉酒,于我们都是致命的毒.药……
“可当我不知不觉,越是控制自己不去想你时,才发现我已经沉醉不醒了。”燕空低垂着眉眼,似笑非笑地抿着唇角,身子倾近顾青山,像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着,“遇见你之前,我只知自己虽生为皇子,但母后早逝,父皇薄情,我自始至终不曾得享一日温暖。在如今国后暗算掌控之下,只懂如何保命,如何伺机报复,如何谋权夺位,却从不懂如何坦诚与人相处。
“尽管苏言与安乐是我仅剩的温暖,但我也不曾真诚相待。
“青山,若未曾遇见你,我会一直是这样的人。”
燕空直直地凝视着顾青山,眸中的柔情刹那渗透出冷冽的自嘲来,“而哪怕是遇见你之后,我利用你、威胁你,也从未想过我有何资格同你这番言语。但是,崖顶赏月对酒、瀚海乘船当歌,你让我已看到生命不同的色彩,它原来可以如此斑斓……辽阔。你洒脱之下对自己的禁锢,欢闹背后孤灯孑影的寂寞,又与我何曾相似……”
他微不可察的一声暗哑的叹息,却实实在在落进顾青山的心里。
许久的沉默后,燕空苦笑起身,“你酿的酒,日后还是莫要再请旁人喝了,喝了你的酒,怕是我今生都不能再醒了。”
风微微的摇晃,吹乱她心湖的倒影,那清幽的冷香在渐渐远去,心头的钝痛犹如钻心刺骨。
燕空侧身离去,垂在身侧的手兀的一紧,他愕然顿步,低眸回首,顾青山犹似在睡梦中,可一双手却探出被褥紧紧拉住他的手腕,温热的触感顺着燕空的手臂窜进心里,立时怦然悸动。
顾青山未曾开口,只沿着他的手掌两侧轻柔抚过,直到绕住他的指尖十指相扣。
燕空一惊又是一喜,眸光陡然熠熠生辉,只是见着顾青山的沉默,他的笑意也凝固如冰。
她沉默无声,更未曾睁眼,未及,燕空已明白她此举之意。
他心悦于她,她已知,甚至她同样心悦于他,他此刻方知。
可如此又如何?顾青山佯装醉梦,倘或睁眼面对现实,她与他之间便是三山五岳所阻。
而此刻紧紧相握的双手,虽是她待他心意的回应,但也只可存在于虚无的醉梦中。
这是顾青山唯一能做的,仅此而已。
燕空无声长叹,她心结难解,他又何尝不是?大元国后倘或知晓顾青山身份,知晓他们之间关系,只怕看似死水的平和之下立时得卷起狂风暴雨。
尚不是时候。
燕空握紧顾青山的手还未开口,她霍地睁开眼睛,抽回自己的手,掀被而起。
她看向他的目光虽有所闪烁,但却并未回避,反直白相问:“你既是元二殿下,燕空之名,当是你的化名?”
燕空心中空荡,他僵硬地立在她眼前,手悬在半空犹残有她的温度,可风一吹,冷得渗人。
他紧拧的双眉,如她此刻紧揪的心。
一室静谧,风拂起两人丝丝缕缕的青丝,缠缠绕绕,分不清孰是孰非。
他若道出本姓真名,燕空便死,独活大元二皇子。
如此,便是与顾青山断了往日情分,只余悠悠茫茫长恨水。
燕空反忽而笑了,微扬的唇角洋溢着顾青山不解其意的笑容,郑重其事回道:“元沇。”
燕过沇水空留影,不知他与她,谁是逐春而去的燕,谁是空抱影的沇水呢?
顾青山挑眉,轻笑道:“倘或没有国仇家恨,你我或许是世间最完美的璧人。”
“或许吗?”燕空大步逼近顾青山,扬起凛冽俊眉,如深邃夜空的双眸深处闪烁着明亮的星海,他本该是梦醒时分心碎满地,却始终噙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叫顾青山心如乱麻,仓皇如小鹿瞪圆了眼望着他。
燕空的目光来回描摹着顾青山的秀颜,像双温柔缱绻的手留恋缠绵,再启唇,是肺腑之言,是千金诺言,是愿为她一人卸下如野兽般的警惕与防备,坦诚地交出了他今生唯一的信任与情爱,“穆珂,从今日起,我元沇,卸下包袱,不介意从头来过,你可以防我、害我、算计我、报复我,但你无法阻止我以诚、以真心……以爱,待你。”
顾青山惊叹难言,木讷地望着燕空倾身靠来。
他乍然一笑,粲然容华如龙章凤姿勾人心魂,深深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像是朵嫣红的芍药,落了她满脸的红。